第260章

微弱的光衬得面前姑娘脸颊染上些苍白,保持已久的沉寂突然被打破,听闻她细柔的询问,谢愿抿了抿唇,没犹豫太久,轻轻道:

“还没有。不知皇帝陛下是否有传闻中的玉树临风之姿。”

说罢,耸肩笑了笑。也许面前人确实藏着什么秘密,但于她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了。月色幽幽,平添几分冷意。深夜着实不好留在外,风言风语是会杀人的,笑意柔柔道了别,转身向屋内走去。

即使不知对方身份,但这般做派,也心知是遇到贵人了。

瞧这美人落卷捧茶优雅从容,嘴角挂着的一抹笑意窥不出意味,一时也不敢妄自揣测其情绪。

到底是谨小慎微惯了罢。

又闻人言语,心下一惊忍不住犹疑,遂而也只能安了个“对方心情大悦”的妄测下去。

自个自然是不吝结交贵人,面上虽仍挂羞怯,礼节规矩下却是重操以往大方姿态,颔首露出了极为灿烂的笑:“怜秋愚钝,若能入贵人的青眼,是怜秋的福分。”

“若是主儿不嫌,怜秋就在旁陪侍着,同主儿说说小话。”

“这……”

虽然问题被对方轻飘飘地如抛绣球般给落了回来,但无论如何,自个儿到底是有些敬佩长姐的。

作为吴家的嫡长女,虽身上矜傲锋芒不掩,但仪态大方、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也确是有骄傲放肆的资本。

可这又如何呢?现在在这儿,地位就都是一样的。

她到底也是同自个一道进宫的秀女,也是自个的竞争对手。

亦或者说,从我们出生开始,就注定了需要有一番争斗,进宫只不过是一个激化矛盾的契机罢了。

顺着人话语去寻那一丛葳蕤,三月的天里头,果真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堪堪作了个为难模样,沉吟片刻再次开口,虽温温柔柔,却又夹着刀剑棍棒,意有所指:“这宫里头的花儿自是极好的。但姐姐也知晓,这花儿啊,无论在何处都有这花中翘楚与颓败之花,在宫里头也不能免俗。”

原先只是匆匆一瞥便过,如今这般近了,却也能把对方的小动作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粗糙带茧的指节落入眸中,倒当真是刺眼得紧。

虽说确有好奇,却也深知不失言戳其痛处的艺术。

并且能入宫被留牌的姑娘,要么便是有家世有背景,要么就是有旁的什么关系了去。

但这姑娘,兴许也是个可怜见儿的。

心里头弯弯绕绕自然不能与对方说道,面上却是一副极不赞同的神色,蹙起了眉头纠成一团,语气里头倒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儿来:“既是进了这宫里头,就说明你可比许多姑娘都厉害了去,又何必妄自菲薄?”

“…啊。对了,还不知姑娘名讳?”朝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毫不吝啬地散出善意,“我自浙江金华吴府而来,名唤吴怜秋。”

寻常人家尚有晨昏定省一说,更不提规矩颇多的天家贵勋,我苦着脸轻轻叹了口气,若单单只是学规律倒还好说,我最怕的便是于嬷嬷面前表现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赶巧今个儿学的还是走路,我偷摸着伸手揉了揉上回被戒尺鞭策过的背脊,果不其然已是泛起一身鸡皮疙瘩,却也不敢耽搁时间,置换上专门用于课业练习的绣鞋,摆出嬷嬷所要求的姿态,还没等我往前走。一阵刺痛感自足尖往上传递

“呀——!”

“杨秀女?”嬷嬷满脸不愉,我知晓她本就性格拘谨严苛,只是猛然的刺痛感叫我一时没忍住,惊呼出声:“我…我的绣鞋里好似有根针…”

边上一位秀女热忱的很,噔噔挪了个绣墩予我,我感念的道了声谢,抽气忍痛褪了绣鞋,幸而这针扎的颇深,仅仅冒了个尖,但更能窥得其人心思之深。我心中恼怒至极,任凭谁与大庭广众丢脸都不会轻易饶了罪魁祸首去,只我实在不知此事乃何人所为,按说我家世平平,也素无与人结怨,说句不太中听的,便是要害也不应当先轮到我头上才是。故只得忍气吞声,绷紧面皮顺着嬷嬷的问话去答

宫中有一书房名为“阅是阁”说是宫中藏书之所。想起上次同大吴氏的见面,自己的月琴技术实在是技不如人还差点在别人面前丢了脸,心有不甘,想着自此闭关练琴,一打开包袱就发现自己带的谱子实在是少,如今又住在西房左右有人,自己技不如人想要练习就罢了,却还要吵着隔壁,不仅不妥还丢了脸面,便带着月琴去阅是阁找琴谱。

一进阅是阁发现藏书万千,不仅是本朝的书卷,前朝的甚至是先人书简都有,实在客观。

本来这是找谱子,却因藏书过多,左翻一本右找一套,倒是看了许多不相干的闲书才想起就连普通的谱子也找了许久。

好不易找到篇心水的谱子,便找了个偏僻的角落,点起烛灯照着谱子弹了起来。一开始还生涩至极,时常断音,后来才渐渐熟络起来,虽不时还有断音,但是次数却也不似往常那般多。

又见夕阳西下,又想着天要黑了不易回宫,若是再出了上次太液池那般的事,遇到的是其他贵人,那可真是难缠极了。便在内监那记了名字借了本乐谱预备回宫。

午后未时末经御花园过,天气忽阴,一阵冷风乍起,不多时下起蒙蒙春雨,把怜止这种并没带着夏布伞的路上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倒也算是‘无边丝雨细如愁’了。疾走了几步,提裾躲进了无名亭,可幸这亭子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亭中石桌石凳,一应洁净,随意选了个地儿坐下,悄悄在桌下舒展了腿脚,却没想到碰着个温热软物,一惊之下撑桌遽起,生生往后退了几步:“什么东西?”

扯着双成离得远了,才睁大了一对杏眸试探着去瞧那桌子底下,黑黢黢的一团,倏忽动了一下,对上绿莹莹的两只圆眼睛,渐渐明白过来这是遇到了只野猫,一颗心尤有余悸,却已然平静下来:“怎么窜到这里来了……我方才差点踩它一脚,它也不做声,倒把我吓着了。”

拂过裙面,仔细分辨那水绿轻罗丝儿上有无沾上猫毛一类,只是外头雨仍下着,又不能提步就走,二人一猫暂居无名亭下,共享一个屋檐儿,想起之前夜里猫叫惊了谢氏,又那时上于九曲长廊上遇到几个丫头,于是提点双成别忘去花房说一句,如今春日里正是野猫疯跑的时节,花房的门可要守好,万一夜里猫儿偷摸溜进去,糟蹋了花又怎生是好?

“所幸今日遇见的这只好似乖巧些。”又悄悄窥探了一下桌底,那猫已然不见了,便等雨停,与双成回了储秀。

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不似姝杳刚入宫的时候,天总是阴沉沉的,让人瞧了的直心闷,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也无初春的寒冷,她这还未册位的新秀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出去逛一圈儿。

习礼数日,她从家中带来的流萤愈发安静了,除去了同住西苑的徐姐姐,一时也没什么人能说得上话。

寻了个由头躲了丫头,自个儿出门了去,她一路,见池子中有锦鲤无数,映的水面金光闪闪,煞是好看,俶尔远逝,往来翕忽,想来这就是宫人口中所说的临渊池了吧。

有容在储秀宫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那些姑娘或多或少的都瞧不起她,可偏生有些姑娘喜欢把这种瞧不起摆到明面上来,给有容各种甩脸子。千娇百宠出来的姑娘如今成了出气筒,她可真的是一点都不想回去了。

“何事能消旅馆愁,红笺开处见银钩。蓬山雨洒千峰,嶰谷风吹万叶秋。字字朝看轻碧玉,篇篇夜诵在衾裯。欲将香匣收藏却,且喜吟诗在手头。”姑娘开始翻阅起来不知名的诗篇,我瞧着落款,是个名字叫鱼玄机的姑娘。她在我幼时奶娘的故事里头出现过。艳若桃李,无比芬芳。她这辈子最大的憾事莫过于此生错付温庭筠。

回首步步都是遗憾,见君处处都是春山。山海是你,春风是你,万物都是你。母亲告诉我,这便是世间女子都恋慕的无尽爱意。只可惜有容活了十六年,还未尝见过一如春山而至的怦然心动,便被送到了四四方方的宫城。

原来我早就失去了这一场轰轰烈烈啊……让人惆怅啊。

姑娘也有自己最爱的春山。姑娘把一颗心,都给了盛唐。当姑娘提着自己漂亮裙裾登上君子阶的时候,四下无人。没有钟鼓,没有音乐,没有觥筹交错,没有欢声笑语。这是一场肃杀的死寂,可这却是我的,极乐之宴。

二十四番手势,四十九步莲挪。我踏着鼓点踢踏入云梯,较绿腰更铿锵,胜兰陵更窈窕,赛水袖更风骚。飘飘摇摇,摆袖转腕,再回给众生一波眼里妩媚。我在那一夜成就了千万人的贵妃,可台下的登徒子,哪个是我的明皇。金枝缠绕着明珠攀上了我的发髻,我描起了唐时的花钿香绮追逐着丹唇逐笑开。世人皆艳羡的得天独厚都沦落在了我的美色之间。桃花不能赛我,羞做枝间客。

我折转过漂亮的腰肢,我欲随风归去,长袖飞扬。我似是真的成为了那位马嵬坡下的香魂未泯。可她还有知她爱她的明皇。

程有容,只有她自己啊。

坐于窗前书桌将最后一画竖直下来,便搁笔起身,身旁蜡烛早已熄灭,习惯性地揉揉眼睛后推窗看向外面。

今日云淡风轻,正是让自己待在书阁中阅览书籍的好时光。

在去阅是阁的路上,路有蝴蝶戏花,淡雅朴素,相得益彰。

微微一笑便继续走着,却被路旁的什么反光的东西晃了下眼。

下意识眯了下眼习惯光线,接着好奇过去看看是何物。

……酒坛?

一场阴差阳错,何谈出色胜过。我吁了口气,很不欲旧事重提,只轻描淡写的晃了晃脑袋:“沾了…我阿兄的光罢了。”便也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只这些个就别必要污了眼前这位遵凤旨入宫的大家小姐的耳根子,省的被旁人误解了去,那真真是无处说理

摒弃了那句至纯至臻,方是真真的调笑,反倒叫我定了心神,能继续神色自若的同这位吴小姐攀谈:“我姓杨,单名一个臻字。”

我见她平日里总是受旁的小姐簇拥,三三两两甚少一个人同行,今个儿又特地至这偏僻小径寻我。且不论她是否仅是一时的善心怜悯,但终归是一番好意,我应当谢她。取了张绵绵新缝的丝帕,搁在身侧石凳上,仰面冲她一笑:“累了一晌午,我们可也别再做个树桩子似的。说来,我还不曾有幸去过浙江一带,若姑娘有暇,可否同我讲讲?”

午眠方转醒,暧暧熏烟催人懒。以欢竟是不愿起来。还是稚染哄着劝着,方才懒懒起了身。

她倚在窗旁小榻上,透着明亮的雪纸看手中灵动的活计,一旁沉香如屑。近深秋,午后便是暮霭沉沉,以欢素来喜亮喜光,她便轻轻招手唤来了帘外的寻春,教她点上蜡。是昏昏的亮,一点一点的晕开,也就在寻春点上最后一支灯盏时,满室顿变得辉煌。

崔以欢喜欢明亮,就像飞蛾扑火一样的。是不顾一切的热爱。

平都今日随着以欢闹了一整日,小小的身子不堪重负,早早儿地便睡了下去,乳娘回禀时,笑道平都合眼便睡,以欢不免一笑,心中却是宽慰不少,小小的平都身子虚弱,是以欢牵之念之的心病,亦是她平生最对不住平都之处,终究是她这个做娘的不好,连一副健健康康的身躯也给不了她。

她轻叹一声,搁下手中的绣活。

以欢就着稚染的手披上薄薄的一件眷花披风,徐风卷过,漾起了衣裙的一角,是绣着海棠的艳丽,发髻间插着的海棠玲珑簪垂下几缕玉珠儿串的流苏,与风吟和,又凉凉地打在清欢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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