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且说怡春到黛玉处,问起海棠诗社之事,遂将众人诗句写下,云日后装订成集。回芭蕉坞后,日思夜想,因才情实在有限,想了数个名号俱觉不妥。后来想起芭蕉坞后院有几颗海棠,遂胡乱起了“海棠主人”的号,到稻香村李纨处备案,申请入社,又揽了记录之职。众人听说,俱应了,只调侃她必要补一首海棠诗才罢,怡春百般央求免了,众人只不许,只令其不限七言与韵罢了,怡春只得怏怏的应了。回去与邢夫人说起,邢夫人心道,若要自己做,倒也记得现代时背过的几首诗,胡乱拼凑起来就是,如今却要女儿做,这个不能替她,只得叫她多瞧瞧海棠,随便做一首就是了。

怡春只得回来,只每日到后院瞧那海棠花,三五日后忽发奇想,对红珠道:“素闻诗人于月下吟诗,想来诗性于月下易于激发,可效仿古人矣。”所幸当日晚间圆月高悬,月光似水般流泻下来,后院里满地亮堂堂的,遂披衣到后院去瞧那海棠花,红珠劝不得她,只得陪了她出来。

直站了两刻,果觉有所感悟,回房要红珠铺纸研磨,遂写下诗句:‘红妆出闺门,月下赏白盆。借来娉婷影,谁云花无魂。夙日闻谈笑,悦来喜得痕。更深露且重,裳冷头已昏。’沾沾自喜的吟诵了一遍,虽觉有些不通,毕竟作了出来。遂宽衣睡下,谁知次日只觉脸烧头昏,竟应了那句‘裳冷头已昏’,病了两日,喝了几剂祛寒药才好了大半。众姐妹并宝玉李纨俱来瞧她,听红珠说怡春夜间去赏花只为了作诗,只恐邢夫人责怪,遂都不说话。只邢夫人气的说道:“白日里怎么赏花不行,非要大晚上的赏那海棠,也不怕撞客着了。亏着病两日就好了。若不然,可不是伤我的心吗。”红珠向邢夫人请罪,邢夫人当着怡春说道:“你如何管得了她?且好生伺候着吧,日后她再胡闹,只说我说的不许,她若不依,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红珠遂感激的行礼退下,给怡春熬药去了。众人给怡春道了恼,邢夫人因恐过了病气给她们,遂命她们自去。一时,王夫人、凤姐也来瞧怡春,王夫人对怡春说:“且好生养着,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问你嫂子要。”方与凤姐出去。

邢夫人抚着怡春的头,板着脸道:“以后再不许胡闹了。”怡春忙点头,又叫了绿珠将自己作的诗拿给邢夫人看,笑道:“娘,我那日晚间赏花亦有收获,您且瞧瞧这诗好不好,如今尚未得空给姐妹们瞧,先请您老人家过目。”邢夫人念了一遍不语。她知道女儿许是随了自己的性子,生来不爱风花雪月,能做出诗来,实属不易,倒是多多赞赏才是。遂道:“我儿素日不爱吟诗作对,不料竟有此才学,月下观花即可做出此诗,我瞧着很好。”瞧着怡春喝了药汁子后沉沉睡去,又叮嘱了红珠绿珠一番,才带着丫头婆子们回家去。

且说怡春病好,忙忙的带了诗去李纨处交差。李纨因她前儿正为此事病了,正懊悔跟着众人调侃她,见她委实心诚,且又如此心切,虽诗颇不通,也痛快的收了,命她做记录官不提。

只说邢夫人那日虽命跟了她去城东房子处的众人不许说出去,终究事不机密。贾府中不日就传遍,说黛玉之父留了大笔嫁妆给她,就收在京中一处民居里,暂叫邢夫人管着。贾母亦听闻此事,叫了邢夫人去,邢夫人只推说是林如海留给黛玉的,只黛玉年幼不知,将匣子误送给怡春,被自己无意中瞧见,才带人去那房子里瞧,竟真有嫁妆在那里存放,遂命人每日里扫洒庭院看守房子,待黛玉出嫁。贾母遂赞叹邢夫人高义。

王夫人听了不由勾起一段心事。如今府中日渐亏空下来,原想将宝钗说与宝玉,固然是取中宝钗娴雅稳重,然亦是因薛家家资百万的传闻,眼看蟠儿不争气,凋零了祖业不提,尚且日日勒逼着薛姨妈将个妾扶做正室。待宝钗出嫁,哄得薛姨妈将家资大半陪送过来岂不美哉。如今听得黛玉亦有大笔嫁妆,想来林家世代列侯,几代累积,只余这一女,那嫁妆必定可观,遂竟踌躇起来。府中众人思虑不一。

只说邢夫人,择日又派青湖、荷香去城西的那处房子探看。因有前例,青湖、荷香携了房契,带了一群小厮,先去接了钥匙,后又将库房等处收拾利索,才请邢夫人、怡春、黛玉过去。此处库房只小小的一间厢房,满地里只摆了几个俱是红木箱子,大小与前处库房中的箱子仿佛。命青湖打开时,一片金光闪耀,竟是满满的金子,略算了一算,竟有二十万银子。黛玉思及亡父爱女之心,泪洒当场,哭倒在地。怡春劝她不提。

只邢夫人心知瞒不住这些金子且恐有后患,遂忙命人回禀了贾母,请贾母派车来。贾母遂派车将箱子运回贾府,收入库房。贾母只说替黛玉收着,等她出嫁之日,即是归还之期。王夫人听得黛玉竟还有二十万银子,不由举棋不定,连着数日彻夜难眠。邢夫人若知其如此,想必会将林如海尚在自己这里给黛玉留了十万银子之事告知王夫人,只怕这宝黛亲事胜算更大,只如今邢夫人并不知晓,遂王夫人仍旧左右为难。

贾政闻得此事,只想到妹夫竟有如此家资,其余并不在意。贾赦亲到邢夫人房中问询,邢夫人自是将回禀老太太的话又说了一回给他听。贾赦半晌才道:“外甥女日后前程可期。”

园中众人听闻此事,俱到潇湘馆向黛玉贺喜。黛玉只道全赖邢夫人及贾母。喝茶毕,众人见她面带愁容,知她思念亡父亡母,遂告辞出来到别处去逛。只宝玉不走,黛玉只得说道:“今儿我心里闷得很,你且到别处顽吧。”宝玉叹道:“好妹妹,因何不乐?就算是看着地下姑父、姑母的面,也要常常开颜才是。”黛玉闻得此语,不觉泪流满面,紫鹃忙拿手帕子给黛玉拭泪。宝玉赔笑说道:“我不会说话,本要劝妹妹笑,反倒惹得妹妹淌眼泪,实在该打。”黛玉哽咽说道:“你且去吧,明儿再来说话。”只得无精打采的出去。次日,宝玉又来,见黛玉好了,才放下心来。

且说那日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贴儿便慌慌张张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是那里来的,婆子便将宝玉前一番缘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命他们摆好,让他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面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混碰去。”婆子答应着去了。

袭人回至房中打点给湘云的东西。晴雯、麝月、秋纹等都在一处做针黹,几人闲说话,秋纹道:“那日宝二爷孝心一动,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叫人赏了钱,太太因在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面前,遂觉增了光,现成的衣服也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

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她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到三姑娘那取了前儿送荔枝去盛的那缠丝玛瑙碟子来是正经。”

麝月道:“那联珠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一伙的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不如早些收来正经。”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麝月笑道:“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那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她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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