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秦非明怅然无言,虽有许许多多的要说,一时间竟然不知从哪里说起。此事牵涉太多,而岁月磨砺,有些地方再不如当年那么激烈刺痛,而有些地方,却好像无论多久都如昨天,历历眼前。

他终于找到一根细细的引线,似有若无,慢慢道:“我来星宗找你的时候,是真的决意安定,虽不是自绝剑道,但也暗暗定下念头,不与江湖是非牵连了。你那时离星宗之主只差一步,又无隐患,将来你成了宗主,论道侣和剑宗牵连不轻,只怕非议更多。”

颢天玄宿一时没有接话,他自然是知道的。

秦非明微微一哂,非议、流言、猜忌,当时颢天玄宿一定很明白他,很能维护他,但这样一个人也有弱点,或是说人生在世,弱点也无非那么几处。他怀势在必得之心登上星宗,从前,他对天元抡魁的胜果势在必得,而那时,他对维护小宁,以及和颢天玄宿之间尘埃落定势在必得。

“我不愿让人非议你。我更不愿你我之间埋下隐患,所以我收起从前做派,在你师父师弟师妹面前谦卑恭良,但我万万没想到,你师弟和小宁会出现在我面前,在那种时候,那种情状……你师弟做了什么,我不难猜出,那你呢,你心中洞若观火,不过是因为小宁不是你什么人,而丹阳侯是你在意的师弟罢了。”

颢天玄宿脸色微微变了,许久,他叹道:“说这些,是怨吾不曾为了宁无忧而责备丹阳么?”

“我很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你所能做的,所想做的也不过是居中调和,亲亲相隐,你不希望你师弟和我冲突,加上小宁自己点了头,而我,也被你说服。”秦非明流露一丝苦笑:“你说的很有道理,小宁身怀有孕,我又能如何?他一向渴望一个完满的家庭,就算另一个人是丹阳侯。你师弟对他,一如天元对地织那样,指望成了亲以后,小宁就完全属于他,再无余地离开。”

颢天玄宿望着他,隐隐约约,地织流露的语气和神色都太过无奈,难以启齿的苦涩,仿佛那段时光里,在他们交缠欢喜的背后,另一面,竟然是爱恨激烈的矛盾变幻

“我心中做出了判断,小宁绝不喜欢你师弟,不过是碍于有孕,他虽然绝口不提,更不愿意我为难,但我又该如何?我听你的话,以期时间解决一切,让他们和我们将来能够过得美满,用这些责怪你,是我不讲道理,易地而处,我不见得比你大公无私——哈,人人有私,我又如何跟你说,我心中其实要你师弟不再碰小宁一根手指,离他远远的?”秦非明喉咙微颤,这么多年过去,那道绳子依然勒紧了他的脖子:“我不说,坐视他与你师弟日渐亲近,装作一无所知,小宁当真演的极好,只除了那一天……在他之前,有人说我强加自己的行事作法与他人身上,当真没有说错。”

“非明。”颢天玄宿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你未曾责备吾,却责备你自己。”

“我不是责备,是恨我自己,”秦非明郁郁看向远处:“我恨我为了你的话,不曾对小宁做什么,也不对你师弟做什么。如果那是我,

我又是谁?颢天玄宿,这是我不得不离开你的理由之一。”

颢天玄宿深深闭上眼睛。一切都在这一刻明白了。

他一向知道秦非明的性情激烈,但这激烈之中也有冷静取舍,有敏锐地判断和过人的才智,这样一个少年人出现在面前,怀勃勃野心,剑指天元夺魁,留给深情的余地,就很有限了。

深情厚谊,固然是人间所望,无比珍贵。但深情厚谊摧毁野心,摧毁利益争夺,甚至摧毁从前深信的种种,对于当年的秦非明来说,身为地织本就落居不利,为了驱散剑宗之难的阴影,必须当众打败玉千城还以羞辱;若非如此,便不能忘怀过去;那种执拗与痛恨,是保护自己不受摧折断裂的必要之物。

令他风度偏偏,宽容谦恭的是手中的剑,和不肯轻易认输的傲慢,唯有底气如此,秦非明才能活得自在,

情爱摧折人心,那时候,秦非明并非不曾责备他,而是用最深最切的罪名暗地里判他——判他不知不觉间,令秦非明不再是“秦非明”,令他改变了一个孤傲不群的灵魂,懂得在柔情蜜意里徐徐周旋。

“还有其他理由?”

秦非明慢慢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又放开了,天太冷了,而他们在这里吹了很久的风,若要说下去,还要更久。现在和从前不同,他们的身体都很不经折腾,不可轻易在这里受罪了。

“说来你或许不信,我离开之时,其实是无路可走,再无办法。小宁怀了孕,你师弟绝不会轻易放手,他又不愿意随我离开……我所想的,只有将来,在他需要我之时,能为他做些弥补之事。”

颢天玄宿眼底冰霜,微微闪烁:“吾以为那将来,你势在必得。”

“当真有那么一天,争到底,谁也不会好受。但是若真有那一天,留在星宗宗主身边的道侣就用不上劲了。我……我需要有能与丹阳侯对峙的助力,”秦非明声音渐渐寒冷,颢天玄宿看着身边墓碑,轻轻叹了一声,道:“你心意已决,哪怕他日,要与吾缘绝。”

秦非明心头一沉。

“吾知道。你总不会以为吾一无所知,”颢天玄宿微微叹道:“非明,你离开之后,吾便知道你又要涉足风雨,既然你绝迹江湖与吾相守,宗门之别,利益之争,重涉江湖之事,自然也知将来或许与吾缘绝。”

“如此,你仍是要走。”颢天玄宿静静道。

秦非明一阵刺痛,是的,在这段感情之中,他有很多次揣摩过,在他还是天元抡魁的参选时他琢磨过,值不值得为了一段偶遇的风流舍弃未来的神君之位;在小宁不肯跟他走的时候他也犹豫过,那不是因为这段感情对他无足轻重,有时候正是太过沉重,才让他不能不一再审视其中暗藏的寒光。

“我在那时,知道了一件事,”秦非明别开话题,眼神也移开,沉沉道:“玉千城之所以针对我,是因为修真院血案。”

“非明,你在逃避。”颢天玄宿指出他的游移:“正如你来见吾,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

“我躲起来,生了她,”秦非明恼道:“你不是知道了?”

“而你本该在吾身边,那时吾与你筹划

婚期已近,吾从星宗赶去,只有你留下的绝笔。吾后来几处打听,都无人知道你去了何处……突然失踪,突然出现,突然间,与吾反目,踏上星宗。”

秦非明抬起头,疾厉切切的望过去,但颢天玄宿不避不惧的迎着他的视线,缓缓道:“如今你还为了当初吾想要缘绝,解除霜天玉珏而觉惊讶么?”

秦非明嘶声道:“不奇怪。我本想告诉你,我为你生了一个女儿。不过后来想了想,女儿是我生的,不是为你。你想缘绝,我不想缘绝,那是我们之间的事,为了你想缘绝,我便不该告诉你我们还有女儿夹杂其中。”

“就是这些撇清关系的胡言乱语,”颢天玄宿疲累的叹了口气:“你不会以为,吾游刃有余,永远对你留有余地。你离开了,吾不会担忧,更不会寻你,你回来了,吾不问一句,一如从前,是不是。”

“吾对你何时要走,一无所知,”颢天玄宿慢慢道:“吾痛恨如此,又无可奈何。你与吾成亲之际,甚至不够令你信任吾会考虑你的立场,你的朋友,周全你的心情么?”

秦非明堵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也许。他没有深思过这些,那是个无解的局,也许小宁最后和丹阳侯也不错,丹阳侯付出了代价。也许他什么都不做,最后也能落得圆满。

在无数个可能的结局里,无法预知未来的他只有尽力捋清楚眼前的线,只有相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在仅有的已知里,他无法相信命运兜兜转转,终究决定偏爱他,小宁痛哭的时候,他知道小宁为了什么而痛哭——为了将来永远不再可能发生,为了彻底死去的一缕执念,为了选择了一条对所有人都安全的路,而那条路上唯独没有小宁想要的身影。

人生破碎又艰难,在那一刻,他用尽一切理智和衡量做出的决定,就是刺破小宁的冷静,让小宁和他一同崩溃。他不怕痛,但他怕小宁会恨他,会怨他,但如果有一天,梦中清醒,懊悔什么也没有做,随水流波,他会后悔,小宁更会痛苦。

唯有崩溃的人,唯有痛不欲生的人,不得不认清现实,不得不从现实里看清自己,选择要不要成全自己。

“颢天玄宿,你又为何为何要纠缠不清,救起我来?”秦非明怅然长叹:“你很清楚我为什么永远不够信你,我受制于你,地织受制天元。而我受制于你甚至并非因为这样的关系,若你是和仪,只怕我也会和小宁那样奋不顾身,不,甚至会更喜欢你。”

“你要与吾纠缠一生,就该明白,”颢天玄宿轻柔道:“吾非你所望的绝情,有时并非坏事。如今,你的手该在吾手中,要去何处,也是与吾同往。”

秦非明喉头一动,这一刻,他避无可避。

“回去吧。”秦非明低声说了一句:“回去再说玉千城的事。”

从此以后,他们会有漫长的回去,会有一次次分开但又归来,不知为何,秦非明以为断指之后就能斩去另一条路,令他的牺牲和决意换取尘埃落定的释然。但却是颢天玄宿的咄咄逼人,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笃定和怅然。

他真的失去太多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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