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7 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离开了山庄,秦非明马不停蹄,带小宁去莺花娇。他带了面具,外人只当是来了个豪客,刚刚迎进去,只听里面一声惊呼:“这……这可不是宁大夫,瞧着还真像!”

“真是宁大夫?”

投石入水,千轮涟漪,不一会儿宁无忧就被热情的姑娘簇拥进了一间雅致的包厢,天还亮着,姑娘们嘻嘻哈哈,宁无忧竟不得空:“看看看,可不就是来看了。哎呀你们矜持些,我朋友还在呢,好歹送壶茶来……”

秦非明晾在了一旁,饶他亮明身份来了,也没有这样的待遇。来的女子越来越多,一个上午,宁无忧一边把脉一边开药,还要与人闲聊哄着,弄了一个半时辰,实不敢留在这里吃饭,只怕下午也搭下去。

收了三十两银子,宁无忧喜滋滋的出了莺花娇,笑道:“你带我来了好地方,这里的人可不挑剔大夫,走走走,请你吃顿好的,这里什么最好吃?”

秦非明眉毛一扬:“街角的面摊,牛肉卤得地道入味,汤也熬得好。”宁无忧心思大动:“连你也说好吃,肯定很好吃,快走!”

那街角的面摊,原本要收了,早上的生意做的不如何,临了来了两个主顾,都要多加一两牛肉。摊主吆喝一声,支了摊子下了面,热腾腾,叫了酱色的浇头,宁无忧饿了一个上午,尽顾着给人看病了,此时吃了一口牛肉,赞了一声,再看秦非明,不快不慢的吃着,姿态优雅,十分不像话,宁无忧一筷子抢了两片牛肉:“怎么了,刚才喝茶喝饱了?”

“莺花娇的茶可不好喝,酒菜也不错,”秦非明挑了一著面吃了口,眉尖微微一颤,宁无忧歪过头取笑他:“连你也惊着了,果真是好吃,以后我带小雨来……”他又一顿,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小雨还小,那孩子可不能来这里。”

说起孩子,宁无忧不自觉多了几分怜爱语气,他是那样的人,一点好事都使劲高兴。为了那笑眯眯模样,久了便也捂热了,但儿子是他心头微微熨热的一处,不需如何攒着使劲高兴,一说就浮起笑来。

秦非明不自觉多看了他几眼,又转头要了二两牛肉:“小宁,吃肉。”

“哎,”宁无忧高高兴兴的加了肉:“你真明白我,从前我们是不是关系特别好,可惜我出了事,忘了好多事……你还记得年年来弄点好吃的,真够客气的。”

秦非明不觉微笑:“从前我做的红烧肉,与西江横棹做的,哪一个更好?”

“啊……”宁无忧一下子卡住了,转了转眼睛:“你这么久不做,我说不出好与不好。”

这一顿面面条吃完,转身就去了风来坊,秦非明要了一壶千秋雪,竟然要喝下半场。但他在这里与莺花娇又不同,竟然有一个三楼的客房,清净明亮,不像赌坊。秦非明看向面有苦色的小宁,嘲笑道:“白日放歌须纵酒,我看你是迫不及待想回去了,喝吧,喝完这一顿就放你走了。”

“喝这酒,太好了。”宁无忧喃喃道:“我还是喜欢家里的苦酒,泡了好多药材,大师兄可不喜欢了……谁让我没事干,折腾半天学了酿酒,他总不见得不喝家里的酒,你是没见过他坐在那里,端了半天才把碗端起来喝……”

秦非明道:“他也愿意迁就你。”

宁无忧端起酒碗,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了:“喝完了。”

秦非明微微笑了一声,站在窗边,木窗用竹竿支了一个角,透过去只能看着楼下。吆喝声,喝彩声,不知多少人来来去去,多少银子投在桌上,赌一个并无多少相干的结果。从前他还很落魄,有退无进的剑术,日渐消失的内力,全靠后来借了江山如画的面具,催发心魔,强行挣脱了泥沼。

靠心魔,说来也不漂亮。心魔,不过是一腔不甘。那时候,他最怕的不是其他,是颢天玄宿留在万渡山庄的退路。

有多少次,他要克制自己不去想。

每次出去挑战,他都花光银子,赌自己赢。赢一次便是下次的筹码,吃的便是街角的一碗面,别的地方再好,只有那里早上的一碗面落肚子了,才是一点滋味。

苟富贵,他是该和小宁高兴一场。但这一场,拖到了现在,滋味不同了,秦非明目光一动,小宁放下酒碗,气势十足走过来,

不由分说,捏住了他的手腕。

“我给你开药,”宁无忧重重道:“你要听我的,喝酒也不能再喝了,等你好了,我陪你补回来。”

秦非明沉默片刻,叹了一声:“小宁,我要去中原了。”

宁无忧惊呆了。

“中原之行,之后才是和颢天玄宿的一战。这些年我一再说过,颢天玄宿与我之间只是私怨,但星宗与剑宗之争,只怕也轻易难解。”

“那就不要去!”宁无忧绷不住了:“你开什么玩笑!去中原,你怎么说一出是一出的,去中原动不动手——怎可能不动手!”

“你是大夫,但要做什么事,还是由我来定,”秦非明曲折手臂,靠在窗上,看向楼下支起来的一片棚架:“中原一行,还有五天。这五天里我要去见颢天玄宿,与他解开当年束缚,南渡中原,杀人血仇,最多一月回返道域,赴当年之约。”

酒气顿时一醒。

秦非明说这话时,脉搏如常,宁无忧捏着脉的力气渐渐大了,仿佛一口气缓不过来。秦非明看着他的手,视线慢慢上去,将他激烈的怒气和心酸都看入了心里。

“和颢天玄宿一战后,想与不想,我都保不住内力。”秦非明继续说下去,不快也不慢:“失去内力,潮期便至。到那时……退隐红尘,也是为了免受生辱,你想帮我,就在这里。”

宁无忧心头重重一跳,脑海中一片空白:“不会的!”

“你会帮我么?”秦非明微微一笑:“我知道,我有难之时你总会来的。”他闭上眼睛,宁无忧几乎在他手臂上凶狠的掐出了印子:“那就别去了,秦二,不值得!”

“值得。”秦非明喃喃道:“世人都说不值得,可我说值得了。那就值得。”

“你是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傻子!你看夏天一场雨钻出来的蘑菇没有,都没有比你更傻的!你都不想当这个宗主了,都要跑了,干嘛非要和星宗宗主打一场!打死了他,你开心么,你真的开心么?你们这些江湖中人,”宁无忧心里痛得拧紧一团;“非要打打杀杀,打赢了算什么本事,活着……活着就那么不好么——”

秦非明一言不发,眼底余光宛如涟漪,万点光色,温文柔和。小宁捂住了脸,不想看他,胡乱擦了擦脸,颤声道:“你让我想一想……让我想想怎么治你的一堆毛病……”

“我知道,”秦非明柔声道:“但还有另一个人,我想你也看一看。”

在书房的暗格中,归海寂涯凝重的看着出现的地室入口。黑幽幽的入口,这里和当年的神君所居之处一般,暗藏玄机,毫无不同。

他不敢用火,取了一颗明珠,往下走去。

石室之中,木箱五六个,痕迹凌乱不已。归海寂涯微微按住一个木箱的锁扣,若这其中真的是黑丸,那……秦非明打什么主意,他又该如何处理,众多念头浮起,手掌微微一抬,将箱子掀起盖来。

一叠又一叠的架子上,都是黑漆漆的黑丸。

归海寂涯倒吸冷气,又检查其他几个箱子,所见并无不同。他见识过黑丸的威力,这暗室里的黑丸,足以将八爻山炸得寸草不生,地浅一尺——要去用在别处,那就更不可收拾。

秦非明回到剑宗时,宁无忧没有一起来。这一次回去,宁无忧心里有很多话要跟西江横棹交代——这一看就是个长期的活,他不能不和大师兄交代一些。

按道理,是这么个理,宁无忧心里很忐忑。

话都让秦二说了,卷入四宗风波,哪怕卷入剑宗之事,都是个添麻烦、不知何时发生什么的麻烦。可他实在想捞住秦非明,这一事同样没得商量。如何硬话软说,宁无忧经验不足,他和西江横棹过日子以来,从没有什么可争执的。

家近了,近乡情更怯,宁无忧在心里捣鼓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走到门外:“大师兄,我回来……千金少!你怎么在这里!”

千金少蹲在墙边,戚寒雨也蹲在他旁边,两人一起看向他。

“小雨跟我学刀,正好大师兄回来了,发了好大脾气。唉,徒弟仔啊,快跟你爹说一说。”千金少挤了挤眼睛。

宁无忧很无语;“学就偷偷学,你还送我儿子一把刀,怕大师兄看不见还是怎么的。”

戚寒雨后知后觉把刀往身后藏,宁无忧

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儿子啊儿子,你这不聪明的劲儿肯定随了我,道:“学归学,小雨不去刀宗,你别打他的主意。”

“这话怎么说,宁大夫,你不是跟我一边的嘛。”千金少摸了摸脑袋:“我千金少一生卑鄙,从来不说虚的,徒弟仔去了刀宗,我天天跟着他,绝不让他吃亏行不行?”

“吃不吃亏,你说了算么?何况你天天跟着我儿子,不恨他也要恨他了。”宁无忧眼睛直往屋子里看,哼了一声道:“小雨是个锯嘴葫芦,你叫他跟你告状,他肯定也不说。总之,去刀宗不行,你上门来嘛……”

千金少叹了一声。

“爹。”戚寒雨抬起头叫了一声,宁无忧心里一软,顾不得屋子里那个人听没听见:“小雨啊,你爹亲是为了你,真去了刀宗,别人欺负你我们也顾不到那么远,何必送上门去给人骂,他们都不讲道理。”

“可我想去。”

宁无忧凶狠的瞪了千金少一眼,怎么搞的,我儿子就这么叫你骗走了。千金少一歪头,很是无赖:“徒弟仔想去哎,宁大夫,大师兄,你们倒是尊重孩子的意见嘛。”

一想到自己本来回来,开口也是说要走的事,宁无忧压根没有底气跟大师兄硬刚。只得硬着头皮说:“小雨饿不饿,我带了酱牛肉回来,这就去热一热。大师兄——千金少就要走了,你出来喝酒吧。”

千金少很快跑了,戚寒雨送到门口,扒拉着门舍不得。宁无忧把怀里的酱牛肉拿到厨房,找了碗铺在碗里,越发说不出口。

——我去了剑宗,剑宗宗主明显跟我有旧,为了救他,我得再去半年才行。

哪有这样过日子的。

一回头,戚寒雨眼巴巴的仰起头,就在脚边站着:“爹,我来端酒。”

他唤宁无忧一声爹,唤西江横棹一声爹亲,两个都是爹。宁无忧心里一酸,想起两年前上门来闹事的那些人,指着他和大师兄,说你们都是男子怎么会有个亲生儿子,宁无忧差点急得衣服都脱了。

在山下就叫人这么磋磨,他要是认了地织,才更麻烦。只怕所有听说天元地织的人都要来瞧个稀奇。上了山,别人说不说嘴,说大师兄输了天元抡魁是刀宗的罪人,戚寒雨这个当儿子的替父受骂份所当然,有何道理可讲?

宁无忧看着儿子的眼睛,将酒碗倒了五分满,给儿子端着。戚寒雨端着酒一路去了前面,西江横棹一眼看过来,看得宁无忧心中十分酸楚,他懂的,西江横棹不曾说的那些,他心里都有数。

“你想让他去?”

宁无忧躺在床上了,侧过身去,手落在西江横棹的鬓边:“你儿子想去,我怎么办?”

西江横棹心里清楚,宁无忧站在千金少那里,那些话就是说破了给他听。别的不说,宁无忧想让小雨去刀宗,去了刀宗,受人指指点点免不了,那些本事,他可以教,但更多的……他教不了。

“小雨像你,心里很有主意,而且……”宁无忧顿了顿,低声道:“万一他大了再想去,会不会怪我们拦住他了?要是去了不好,我去接回来也成,但要是他愿意吃那苦头,撑得住,孩子怎么选,咱们也听他一回,横竖他才五岁,什么都来得及。”

“他才五岁,有什么主意,都是千金少的主意。”

宁无忧心说也不见得,会端酒来给你喝,儿子心里急成什么样了。缓了缓,又低声道:“我去剑宗了一趟……”

“还要再去?”西江横棹侧过头去看他。

宁无忧心里突然跳了一下,下意识捂住他的眼睛,西江横棹抓住了他的手,目光寒冷:“你去了,还放得下么?”

“大师兄……”宁无忧不敢看他,不要说以后,现在他都放不下:“你不想我去?”

西江横棹自然不想他去,甚至觉得秦非明愿不愿意,是不是这傻子强求来的,也未可知。但要是他说,不要去,去了只有是非,只有危险,只有让他们这种关门过日子不问旁人的遗世之人失去现在的平静。琇書蛧

他说不出。

人要有风骨,有担当,宁无忧就有。他遗世而居,心灰意冷,宁无忧是倒了霉忘了一切陪他,一切自有缘法,该去不该去,该由儿子决定,也该让傻子去想。

“你要去,”西江横棹低声道:“我不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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