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宁无忧是个地织,大夫看伤时就很惊讶,西江横棹后知后觉想起来他还是个地织。烧伤的地方都在腿上,小船翻倒之时他就在不远处的小船上,以为哪个渔夫不小心翻了船,现在想起来那一天风平浪静,船说翻就翻了,他撑过去,一看水下有人,先扎下去把人捞上来。

捞上来的是个熟人,西江横棹大吃一惊,不远处很快有人聚拢了,但人们只在岸上,而他将人放在自己船上,催动内力,划船回去了。

至此一切还可回头,等宁无忧发烧起来,他这才恍然的出门去找大夫。大夫来看过了,开了创伤生肌的药膏,可人还发烧着,大夫把了把脉,摇摇头说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会退了。说得那么敷衍,西江横棹疑心大夫没说实话,一时无法可想,等宁无忧烧渐渐退了,慢慢醒过来了,看着他,目光呆呆怔怔,半晌啊了一声。

啊是什么意思,西江横棹一开始很不愿意接受那个现实,等到宁无忧连滚带爬的要跑出去,他又觉得傻子未免灵活地可恨,要抓人还挨了几口,宁无忧恨他恨得入骨,仿佛不跑出魔窟不行,西江横棹越是拦着他,他一口咬下去就是血肉淋漓,深深两个牙印。

小宁大夫登门总是很客气的,怕给人添了麻烦,笑吟吟的,说话也快活。但宁无忧只是个傻子,挨了欺负,很不服气的呜呜呜挣扎一会儿,叫西江横棹绑了安在长凳上,并不认输,奋力挣扎,整个人东倒西歪的倒下来,一时间脸都撞得青肿了。

西江横棹看他的目光很复杂,这个傻子他可是动过了心思的,怎么真是个傻子。倒在地上又扭了一会儿,西江横棹沉默了一阵,转身去拿了布巾,拧干了,凑到宁无忧脸上去擦,宁无忧乖乖的给他擦,伸头就是一口。

这一口咬下去,西江横棹有些恼了:“怎么跟狗似的乱咬人。”宁无忧咬下去只觉得牙都崩的酸了,万万没想到咬人还有这个结果,劲道便松了,知道这下要挨揍,又呜呜几声,慢慢松了牙,血肉模糊里还牵着口水,西江横棹为了报复他,擦脸的时候劲道一点也不小,擦完了脸,绳子也松了,点了穴,宁无忧傻眼了。

因被定住了,宁无忧再要挣扎也动不了,试了几次到底不行,别无他事可做了。西江横棹烧了灶火,开始拿布擦了擦油锅,他从田里摸了十几个螃蟹,个头不大,胜在时候到了,下了葱姜炒着,又放了几片年糕,这就是顶好的下酒菜了。

人一出来,宁无忧眼睛里的光就变了。西江横棹点开了他的穴道,塞了筷子到他手里,宁无忧记吃不记打,当下高高兴兴的坐在桌边吃了大半碗,奈何他不会弄螃蟹,西江横棹将别的挑走了,只把蟹黄蟹膏倒在蟹壳里,叫他一口吃了。

吃完了,宁无忧哭了一场。

西江横棹震住了,差点以为他怎么了,哭完了这一场宁无忧靠在桌上睡着了,仿佛引诱人去抱他,好再咬一口。

咬一口不见得多痛,只是糟心。西江横棹瞪了他一会儿,叫了他两声,都没醒,他走过去先把手伸过去,半天没反应,宁无忧乖乖往他怀里一靠,抱起来不够重,弄到床上去的二三十步,脑袋抵在他身上蹭了蹭。

西江横棹把他放在家里唯一一张床上,脱了鞋,拉好了薄被,地方够他上去挤一床,但他转身就出去了,决定明天找找哪里有个床板木板门板的带回来。

也不知是不是发烧烧傻了,还是别的什么劲,大夫看不出有没有别的事,跟家属讨论情形之时,宁无忧高高兴兴跑到药柜那里去翻药草了。西江横棹把他叫回来,坐在旁边,他垂眉耷脸长吁短叹,一路出去,立刻又高兴起来了。

虽然不会说话,宁无忧还是很快学会了表达自己的意思,他一大早起来,绕着桌边转,等西江横棹出门了,就巴巴送到了河边。一开始西江横棹不敢立刻就去捕鱼,在船上等了小半个时辰,傻子没出来玩水,他才放心走了。

又过了一阵子,宁无忧睡着的时候西江横棹就走了,等他起来,西江横棹打鱼回来了,要去卖了鱼,他又要送,若有一条尾巴,恨不得摇的狂风卷地,西江横棹让他回去,他一步三回头的回去了。

如今开口说话了,除了啊还有别的几个字,宁无忧在慢慢好转,关键在有多慢,西江横棹心情很复杂,但宁无忧要好起来,到底是好事情,好了以后再如何,那是以后的事了。

吃完了鸡,宁无忧心满意足的去烧水,炉子一直烧着,等千金少走之前,要跟他打个招呼,他抬起困寐的眼睛矜持的点了点头,西江横棹送了师弟出去,态度竟然很好,千金少受宠若惊得很。

一直到晚上,宁无忧也没说话,啊也没啊一声,晚上烫了青菜豆腐,宁无忧一样吃的心满意足,毫无怨言,吃完了饭,他收拾桌子,西江横棹见他如此乖觉,又恢复了一些,一时不去想。

冬天睡得太晚费了灯油,还是早早睡了。上了床去,宁无忧依旧睡得靠里面,西江横棹本来可以睡在外间,师弟来了多喝了几口,不留神就进来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宁无忧憋不住了。

“大师兄……”他结结巴巴的冒出了一句,一次就对了,于是探头出去又学了一声:“大师兄……啊……”

手在脸上摸来摸去,西江横棹睡着了也得醒过来,何况他本来没睡着。摸了一会儿,宁无忧变本加厉,两只手都来摸他的脸了,摸得很热切,西江横棹眼睛坚定不移地闭着,他倒想看看宁无忧还能干点什么出格的来。

宁无忧扭来扭去,半个身体探出去,鼻息抵着鼻息,眼睛瞧着落拓孤僻的刀客,跟狐狸看着鸡,青光湛湛,欣喜若狂,一口啃在西江横棹嘴巴上。

西江横棹只得醒了,一伸手就接住了宁无忧两只手臂,贴在他嘴上的唇动了动,舌尖一动,西江横棹跟世上所有被夜袭的人一般慌了,下一刻,宁无忧就被推到床上,重重撞在了墙上,痛得眼泪都迸了出来。

心脏跳得又快又痛,西江横棹坐起来,恼怒的看床上。跳的那么快,不知是惊还是恼,半惊半恼,七分惊搅和三分恼,傻子没那么多心事,只低眉垂眼的抱着脑袋,膝盖弯起来,好把自己抱成了一团。

“说不要的是你,现在闹也是你,宁无忧……”西江横棹瞪他,横眉冷目,说的咬牙切齿,好给自己也听见:“老子不睡傻子——你倒是醒一醒!”

睡傻子没人管,可西江横棹还是西江横棹,还是当年那个路上遇见了小乞儿的少年人,少年人给了凶狠的小流浪儿一个名字,这么多年来,西江横棹已经没什么波澜了,本该如此,若不是他还没有忘了那个西风横笑。

一个人最难忘记的是自己,最难忘记的是永远没法回去的过去,如今西江横棹弄得狼狈,都怪他不曾忘记过去,过去的西风横笑和过去的天元抡魁。

他管着自己的事,过自己的日子,不赊不欠不多沾一分,从前旁人说他用了刀宗的吃了刀宗的没挣来天元抡魁,从那一天起他再不欠过一个铜板一分人情,他对自己无愧,也不打算有愧,他不睡浑浑噩噩的傻子,不和没明白过来的傻子允诺以后。

西江横棹咬牙切齿,望向傻子,傻子疼的劲缓过来了,又爬过来找他:“大师兄……大师兄。”

明白人管住了自己,傻子可管不住自己,他竟记不住打,从床上下来,想往门板上占一半。西江横棹浑身绷紧了,从没人敢对他这么干过,捧着他的脸,傻子又亲了一口上来,手抓着他的腰,又抓背上的衣衫。

舌头舔了半天,进去了,西江横棹往后仰,宁无忧亲不大着了,只好偃旗息鼓,只抱着他的腰,在他怀里挨一会儿,不肯松了手。

月光淡淡的照进来,猎人被狐狸绕弯了脚,疑心这狐狸只是长得像狐狸,里面是个狗模样。

千金少忙着在啸刃峰上当宗主,到了冬天,日子没那么难过了。学宗那里托人送来了信,说要谈一谈。千金少拆开信看了看,金刀仙翁在旁边骂他这个宗主没当多久就软了,学宗要谈就谈,血海深仇,有何可谈。

信上写,一切都是黓龙君的阴谋,请学宗宗主共商大事,一举歼杀首恶。

千金少大笑两声,道:“还是师叔英明。”金刀仙翁把信纸一抖,看了看就骂道:“老夫纵横江湖,什么没见过,依老夫之见……”

学宗宗主杀了刀宗宗主或许有阴谋,杀上啸刃峰可没阴谋。千金少烧了信,去厨房里偷了只鸡,随随便便烤了,去找山下的师兄和饭搭子吃饭。

路上下了雪,千金少一看天色,下午是晴不了了,只得打消主意,另寻了个还没来得及收摊的酒铺买了一坛酒。

飞雪飘飘,有人坐在对面,带了一包油纸包。

油纸包外面棉绳扯开了,是二两黄牛肉,卤好了切薄片,酒上来了,秦非明转头叫老板多添一个碗,千金少一愕,又笑了:“这是来找我喝酒了。”

“我还欠你的酒,也欠你师兄的。”秦非明接过老板送来的酒,替千金少斟上了:“欠得多了,这一顿也算上吧。”

“你何时欠了师兄的酒?”

“原来你忘了,找到小宁之时,我该请你们都喝一杯,再见一见他。”秦非明夹了一片牛肉:“见是见不到了,喝酒还是能喝的。”

“什么见不到?”千金少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一想起来,就想起师兄的交代,秦非明一时默然,淡淡道:“原来你不知道,小宁死了。”

千金少重重咳嗽几声,呛了酒,缓过来才说:“我大师兄……知道么?”他本想说别去找师兄那里了,不过秦非明刚刚提了此事,他假装也该多问几句。

秦非明淡淡道:“知道了。”他晃了晃酒碗,将酒喝了,千金少怔怔一会儿,道:“我大师兄退出江湖久了,如今……欠的酒,你来找我喝吧。咱们两个,什么时候不能喝酒,哈哈。”

这话一说,秦非明顿时明白他的担心,道:“说的也是。下回再找你喝。”他站起来,将酒钱付了,转身走了。

雪下的大,客人走了一个,老板便来问千金少还要不要添酒。千金少摆了摆手,拿了酒,也拿了牛肉,向山下去了。

宁无忧自打会说了“大师兄”三个字,便不肯放过了,千金少来的时候,他正在旁边拿着渔网在补,和小孩子玩闹没什么两样,看见了千金少来了,点了点头。

千金少却多打量了一阵:“大师兄,小宁大夫好像烧起来了。”

面色发红,宁无忧烧了有小半天了,但上一次烧着他恹恹不成样子,这一次却看不出什么妨碍,西江横棹已经将上次的药炖着叫他喝了一碗,宁无忧喝了药,脸上还在发红,也烫着,低头不肯看他,去旁边找些事情做。

西江横棹寻思再过不久,宁无忧当大好了,如今看得懂也听得懂一二,只是从前的事情如何也不记得。千金少只是来交代一声,秦非明来找他喝酒,又走了,本来想找西江横棹一起喝酒的,被他推了。

西江横棹半晌没动静,过了片刻,道:“多谢你。”千金少心里一松,知道这件事他做对了,虽不知大师兄为何要瞒着这个消息。

“无忧。”西江横棹一出声,千金少回过头去,骨针穿过了宁无忧的手掌,他发呆了一会儿,啊了一声,忍痛把针□□。

西江横棹过去,宁无忧舔了舔掌心的血,西江横棹低声道:“有伤药,等等。”他去找了伤药,宁无忧一路看着他,不死心的目光跟过去又绕着,千金少心里重重跳了一下,他突然想起来了,怎么就忘了,一回过味来,千金少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很不识趣,连忙喊了一声:“大师兄,那我走了。”

伤药敷了敷,本是个很小的伤口。宁无忧也觉得不过是如此而已的小伤口,远远比不上别的痛处,可西江横棹把他的手拉过去,敷了药,他便觉得十指连心,手也是连心,心里也痛了。

为了不那么痛,他凑过去,啄在西江横棹耳朵上:“大师兄……”

西江横棹放开了他的手,还在皱眉,宁无忧还想说话,说不出别的来,只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身上,那里跳的很快,他说不出来的话都在一个字一个字往那里冲冲撞撞,不曾说的,不能说的,心里总不能忘。

再不说,又要坏了。他们总差一点点。

宁无忧握着他的手贴紧自己的心,结结巴巴的说:“大师兄。”这是他最会的话了:“大师兄……要……”

西江横棹望着他,宁无忧以为他没明白,努力又试了一下:“要……要……大师兄……”

潮期来了,宁无忧不是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该有些什么发生了。如果他还很清醒,就会想起一年之前的潮期,他从这里奔波迢迢回了长孤溪去。

这一次,他哪里也不去,只抱紧了失而复得的男人,摸了头发,后背,汗湿淋漓的额头和鬓角。如今不同了,他只顾自己,只想自己要不要,他很想要,再也不想失去了。

外面很冷,又落了雪。不知为何,屋子里很热很热,炉子早就灭了,又没有烧炭,门板空了,宁无忧飘然的从高处落下来,挨了挨,低声道:“大师兄……”隐隐约约间,这一切来得太措手不及,太满足,竟没有什么把他从这里拉扯离开,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西江横棹裹紧了傻子,又摸摸他的脸,湿透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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