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银涛波冷,星云漫卷。又到了观星的秋野,空空荡荡,安宁空寂。

天雨如晴等了丹阳侯很久,没等到这个师兄,想了想也只能放下了。丹阳侯这一阵尤其担心星宗地界会有什么麻烦,一旦担心起来就会付诸行动,到处去检查有没有缺漏,和星宗下属的门派一一拜访过。

不久前有个少女踏上星宗,求星宗出面制止四宗间互相攻击,尤其学宗已经对刀宗动了手,天雨如晴是听别的弟子转述,师父拒绝了这一请求,但谁都知道,是掌教师兄劝阻了此事。

洪流滚滚而来,她有一种难言的烦乱和不安,想到师妹离开了道域,一时还不知踪迹何处,天雨如晴微微苦笑。

浩星神宫夜里少有人走动,她在大厅停留片刻,转身就要回去。

“如晴,”颢天玄宿不知何时神色凝重,站在她身后:“带上天市镜,随吾走。”

天雨如晴一怔,师兄难得敛去了一贯的温和轻松,隐隐透出郁怒,她虽不知缘由,立刻便答应下来,又道:“颢天师兄,今日早上吾遇到了宁大夫,如今将他送到了丹阳师兄家中。”

颢天玄宿一惊,他和丹阳都知道宁无忧有些问题,但师妹还不知道——如今看来,竟然失策了。他心潮起伏,袖袍无风自动,淡淡道:“你带人去带宁大夫回来,不必与吾同行,路上小心。”

天雨如晴不由担忧起来,道:“师兄,天市镜你也……”话还未说完,颢天玄宿已经急急走了,她从未见过师兄如此不端重的时候,才要追去,又想到师兄交代的话,一时惊出了汗,喃喃道:“宁大夫……”

颢天玄宿并没有梦里惊醒,半夜时分,他靠在窗边想过去的事,想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他以为他会慢慢放下,在春风里,在夏雨里,在秋夜疏淡云雾里,慢慢随时间变得不那么鲜明刺骨,但秋天一来,天高云淡,观星河之时,他又要想起那一日,那同归于尽的一剑。

他阻止了那一剑,他永远不能知道了,那一剑怀恨如此,从哪里来了那么多的怨恨?他从来以为,这份感情纵然不算十分完美,但也有许多的情投意合、应景恰时的好光阴,他用了许多的忍耐和理智,来成全这些好光阴。

这个念头沉甸甸的压下来,让他苦涩的不能饮下薄茶,因为没到这时候,他就会想一想——如果他不是那么忍耐,不是那么理智,会不会更好呢?

如果在去剑宗之后,在那之后的相见,他就带走非明,让一无所有、失魂落魄的情人依靠他,在潮期的时候不去忍耐,在彼此伤害的时候将一切付诸于无言的拥抱,会不会更好,也许情人会恨他,把失意和怨恨分一半毫无道理的放他肩膀上,那时候他们至少在一起。

这个念头很诱人,但颢天玄宿只能不惊动旁人的轻轻遐想一阵子,多思无益,他想把心思从感情的残痕里移开,便坐在窗边多看了一会儿书。

打破寂静的是霜天玉珏忽然之间的警示,颢天玄宿刚刚端起了茶杯,掩于衣袖的术器就发出尖锐急促的警示,他站起来,一时间眼前隐隐发黑,似乎看到了什么,迅速又消失了。

照亮夜路的火还在燃烧,颢天玄宿不得不绕道另一处,靠近浮桥的地方残留凌乱的脚印,他微微提气,越过河流,河对岸又是一片树林之间,一道术法光芒撕开了夜空,清濛的晨光淡淡落下来。

离得很近了,颢天玄宿紧绷的神经稍得喘息,他纵身掠入林间,浓烈的气味翻滚如浪,一阵雄浑内力激荡澎湃,树叶纷纷吹落翻荡,黄叶狂舞之间,一道剑光纵横周折,下一瞬,剑光一转,瞬间袭向颢天玄宿。

轰然声中,颢天玄宿避开剑气,心下凛然——入魔之人往往失去意识,只凭本能行动,此时此刻,秦非明听得动静顿时转身,双目紧闭,眉心深凝,缓缓举剑,颢天玄宿沉声道:“非明,此处已无旁人。”

“颢天玄宿,”秦非明微微转头,竟浮起一丝微笑,道:“你还是来了啊。”

颢天玄宿心中一定,秦非明手腕一翻,剑刃脱手,他抬起脸,眼睛仍然没有睁开,颢天玄宿只觉得心中一痛,霜天玉珏不仅没有停下,催促更加急切。秦非明站定片刻,又低声道:“你来了,小宁也快来了,咱们去外面等一等吧。”

颢天玄宿一时不言,秦非明过了片刻又惶然道:“你还是留在这里,星辰……星辰又在哪里?”他急着寻找,往前走了几步,正靠近颢天玄宿,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仿佛是极美的梦里。颢天玄宿伸手一卷一带,就见他拉进怀里,霜天玉珏顿时安静下来,秦非明靠在他怀里微微颤抖,颢天玄宿抬手贴住他要穴,气脉空荡,真气涌入之时,秦非明猛地一震,用力推开他,颢天玄宿却不就此放开了他,低声道:“星辰是谁,非明,你与谁在此处交手?”

这一带显然有过一场恶战,秦非明神智昏沉之时,入怀也十分安静顺从,周围树叶娑娑而舞,只有这样的声音,一切都结束了,他骤然松了口气,若不是被人抱住,如今就要跌倒在地,那一定十分难看了,小宁看到了岂不是要丢了面子,秦非明低声一笑,慢慢挣扎着睁开眼睛,这挣扎还是与困倦疲惫撕扯,然而下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用力撕开温和的疲倦困顿,让尖锐的东西刺入大脑,搅动神经,扯着湿淋淋的血肉都脱出身体。

“小宁!”秦非明突然醒过来,他一醒过来,这过于温情的手臂就紧紧抱住了他,颢天玄宿没有立刻松开,下意识里,宁大夫的威力让颢天玄宿很是警惕戒备,秦非明僵住了一下,道:“是你。”

现在可以松手了。颢天玄宿也确实松手了,他没有苦笑出来,只是在暗处苦笑了一下,淡淡道:“你入魔了。”

秦非明无言以对,所以转身就走,他走得很急。

颢天玄宿也追了上去。

秦非明没有理他,此刻他没心情在意别的事,直奔下游。越是靠近木屋附近,越能辨明附近并无脚印痕迹,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树上没有人,树下落了树枝。

秋天的树林里足迹不难寻找,天蒙蒙亮,秦非明追着脚印,一路到了桃源渡口的支流,雾气中一条小船随水漂流,火焰熊熊,秦非明顿时目眦欲裂,掠向河面,浪花点点跳跃,颢天玄宿比他冷静,眼见那船上早就烧了大半,怕他不管不顾,登时追上去。

两人轻功都是不弱,颢天玄宿内力更足,后发先至,落在船头,秦非明顿时生出希望,颢天玄宿掌风拂过,火焰也为止倾倒,但只是一瞬间……船体四分五裂,木板横飞,秦非明提气跃向一块木板,往下看了一眼,烧得焦黑的尸体浮浮沉沉,正在他身边。

秦非明愣了一刻。

他迟钝得有些久了,颢天玄宿没有催促,静静片刻,秦非明脚下失力,顿时跌入水中,浮浮沉沉之间他一把抱住那具尸体,按向颈侧。

不远处,人声沸腾,颢天玄宿沉默望去。

丹阳侯大声道:“师兄!”声音充满了焦急担忧,接着不再言语,丹阳侯看向了秦非明,秦非明在水中抱紧了烧的发黑的尸体,往岸边游去,游到岸边,丹阳侯嘴唇微动,半晌,秦非明把那尸体捏开,丹阳侯忍不住了,道:“你做什么!”

秦非明捏开了尸体的嘴,手指伸进去,他记得小宁小时候挨打掉了牙齿,手指摸索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转身就走。

“你去何处!”

颢天玄宿对师弟摇了摇头,兀自跟了上去,秦非明一路奔行,直往桃园渡口,他站在桃源渡口,抓住一个人粗暴的问:“这里开了没有,今日有船出去过是不是?”

“哎哟,你放手——大家都急着出去呢,四宗还没开结界,船、船不就在那里?”

秦非明的脸灰下去,又到船边问旁边的人,言语激烈,那人一言不合,拳头顿时砸向他的脸,秦非明一握一折,森然冷道:“还有别的船是不是,船开走了,你们都在骗我!”

那人怒骂道:“哪里来的疯子,你一个个问去,四宗不开结界,船哪里开得出去!”

颢天玄宿静默片刻,道:“非明,结界未开,你醒一醒吧。”

秦非明浑身都在颤抖,湿淋淋的落下水来,别人不敢与疯子计较,纷纷侧目,躲了开去,只有颢天玄宿站在他身边,秦非明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抱着脑袋,蹲了下去,埋在手臂里。有什么一下子打倒了他,颢天玄宿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他臆想过选择又一次周周转转,但他并不那么高兴。

一无所有,失魂落魄的秦非明,他并不那么想要为那一刻重来,目睹这一刻只让他痛彻心扉,这痛苦是别人给了非明,又从一颗心到另一颗心上。

而这一刻也不会给他选择,颢天玄宿深深地叹了口气。

天光大亮了,丹阳侯蹲在河边,弟子都走了,他试了几次,在衣服上淡淡的气息,在后颈那一处的信香,他看过了许多次的地织身上的胎记,但这一切恍惚的像一阵云雾,怎么会这样,他实在不明白怎么就到这一步了。

他赶到家中的时候,一切都被糟蹋得不像样了,阿秀烧了水,爹躺在床上受了重伤,她找了金疮药敷了伤口,她脸上都是伤,都是惊惶崩溃,抓紧他的衣服尖叫一样的说宁哥哥被人带走了,那个人杀了很多人,带走了宁哥哥。还是爹亲叫住了他,断断续续的说了那噩梦一样的情景,叫他赶快去找人。

烧焦的树林,随处可见的尸体,浓烈的药雾如今淡淡散去了。

丹阳侯下意识不去碰那尸体,他看了很久,站起来膝盖都直不起来,转身就看见了秦非明面无表情的站在不远处。

“他不是,对不对?”

丹阳侯没想到会是秦非明先这么说,秦非明哀求一样的看着他,这个人曾是那个不可一世踏上星宗的人,白衣洒然,假作师兄的友人和师父下棋闲谈,和师兄大打出手的人,如今秦非明哀求的看着他,本该先说的道谢就此再难出口,丹阳侯牙关发紧,垂下眼睛:“不是。”

秦非明笑了,走到了尸体旁边,弯下腰去,把尸体抱了起来。

丹阳侯没有阻拦,也许宁无忧也更希望让秦二去埋葬他——他不想去看,又不能不看,扭头看向桃源渡口。

秋日阳光落在河面,碎金点点,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秦非明抱着小宁走了很久。

他们徒步到了长孤溪,秦非明坐在床边,慢慢的看,慢慢的回忆记忆里的种种。他呆坐了很久,天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外面下起了大雨,大雨倾盆而落,屋子一角滴滴答答,漏雨流了一地。

雨声变得很缥缈,雨声总和哭声一样,他抱着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弟弟,那个红通通的,皱巴巴的小孩子冲他大声嚎哭,雨声总是这样让人想起穷得难过的今日,明日,往后很多日。

雨后,他在长孤溪地势高的地方挖了个坑,用床板和草席当了棺材,把泥土推回去,填满了坑里。

雨又开始下了,下得很大,秦非明在雨里站了一阵,转过身去:“西江横棹。”

“他死了。”西江横棹道,提了酒,他从屋子里一路走了来,秦非明点了点头,漠然道:“我该去找你,请你喝酒。”

西江横棹沉默了片刻,仿佛失语了一般,仿佛慢了半拍才回过神:“他是个好人,不该卷入江湖是非。”

秦非明胸口一阵血肉模糊的热气,淡淡的飘散着,他转身看了一眼坟茔:“有空时,你能来看看他么?年节之时,请他喝一些酒,吃点好的。”

西江横棹晃了晃酒袋,抛了过去:“喝吧,他不想看你如此。”

秦非明微微一笑,接过了酒袋,喝了几口,雨水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西江横棹接住了他抛回的酒袋,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走向茫茫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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