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八章

从顿悟那一日起,秦非明一直闭关到过年。

过了年他就十六了,离天元抡魁还有两年。如果天元抡魁出现什么波折而延后,他就会因为年龄丧失资格。

不过,如今的神君出自剑宗,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过年的半个月,秦小娥打算回家去。她攒了十五两银子,用一块布料做了荷包,布料够多,又做了一个荷包送给哥哥。

秦非明接过来,不置可否的看了看。

过年时许多弟子都要回家去。剑宗一下显得空荡起来。

秦小娥走得更早几天,临走之前衣衫什么的都整理捯饬了一遍。剑宗下属许多门派,这时候会送来帖子,下去交际应酬也是神君的责任之一,这一次玉千城带着朗函天和岳万丘都走了。

寒冬第一场雪自夜里飘然落下。秦非明在一阵不合时宜的春梦里骤然惊醒,汗水打湿了鬓发,他闭着眼睛往下面摸了一回,起身点亮了油灯,换了一件干净的中衣。

梦里银雪一样的霜发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他和那人交颈而坐,在床榻上缠绵。幽远寒冷的信香弥漫了一室,纱罗帷帐,摇曳娑娑,他在一双手臂之间喘息不止,心跳快得不寻常,狂热的抓住一缕长发,想将长发咬断咽下去,将那人彻底吞吃入腹,探身过去咬中后颈的结醍,染上属于他的气息。

但他还没有分化。没分化,还不能标记地织。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秦非明惊醒过来。

秦非明懊恼了一阵,梦里肆意妄为,未尽齐欢,为何突然讲了逻辑,醒来时别有一番不甘滋味。但春梦无痕,不该多耗精神,他又翻开这段时间磨了边的清心诀,天还没亮,外面闷闷沉沉的冬夜,流云遮住了薄月,风里卷着沙沙碎雪。

“即展眉头,灵台清悠。心无挂碍,意无所执……”

外面咚咚几声,秦非明站起身来:“谁?”

“秦师兄,是我。”无情葬月的声音,很有些惊惶:“我能进来吗?”

秦非明心里一动,走过去开了门。

无情葬月发了烧,面上红的厉害,随风涌来一股信香。秦非明下意识后退一步,避开少年人目光,皱眉道:“飞溟,你……”

师弟倒了下来,他不能不接。

大夫很快来了。无情葬月几次潮期都不安稳,大夫开了药,直说没别的办法,以后染醍或许就好了。地织本就少见,开的都是静心宁神的药,秦非明无可奈何的送走了大夫,把人安顿下来,自己去炖药。

神君和执剑师都走了,十二岁的师弟年纪还小,来找他帮忙当属正常。可秦非明总觉得哪里别扭的不对劲,无情葬月把他当做可以依赖的师兄看待,而他却觉得师弟未免待人太无防备之心,怎可在潮期贸贸然敲别人屋门。

“喝了药就歇下,我交代厨房晚上送清粥小菜,今夜我有事出门,明日回来……可要带一些零嘴?”

无情葬月涨红了脸,摇了摇头。秦非明掖好了被角,心里叹气,无情葬月低低一声:“秦师兄。”

秦非明应了一声,慢慢说:“睡吧,我不走。”

他等师弟睡着了才悄悄关上了门,离开了剑宗门庭。

小宁住的地方和半年前不同,多了一间新砌的邻间,屋子里搭了张木床,铺了条歪歪扭扭的薄被。柴房里多了个不小的地窖,地窖里收拾的很干净,角落里还有很多煤块和鱼干,还有两筐晒干了的白薯。

地窖里不通风,很容易食物发酵耗尽了氧气,秦非明想到此处,就要退出地窖去。不过他一眼扫到了那一串大大小小的鱼干,比白薯堆得还多。

鱼干拿盐抹了,又风干过,挂在绳子上晃来晃去。秦非明慢慢拧起眉毛,这么多的鱼干……小宁,何时喜欢存这么多的鱼?

上面隐有人声。秦非明吹熄了灯悄悄上去,屋子里灯亮了,传出小宁气恼的争执,与他争执的人怒道:“贼喊捉贼,谁躲在暗处不怀好意算计你,我是来警告你,不许再到我爹面前装神弄鬼,下次再见,决不轻饶!”

狠话扔下,那人大步走了出去,门砰的一声重重撞上。

涌入的风熄灭了烛火。

小宁怔怔片刻,忽然回过头去,秦非明站在垂帘下,伸手撩开布帘。风里极为刺激的信香让他难以呼吸,难闻的信香之中,还夹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淡淡的花香一样的薄蕴。

“秦二……”

“他欺负你?”秦非明问:“什么时候的事?看他模样,是星宗弟子。”

小宁吓住了,道:“你想什么?你可别找人家麻烦!”

“什么麻烦,信口胡说,污我清白。”秦非明略去不提,递给他药方:“我师弟分化成了地织,别人信不过,你看一看药方。”

“疑心病,在剑宗肯定没什么朋友。”小宁暗暗松了口气,接过药方,他看了一眼,道:“怎么的开了这么多大补的药,他是虚的起不了床?”

无情葬月的症状多是热症,远远谈不上虚。秦非明心里想,但谁又知道呢,他到现在才发现从小一起鬼混的朋友居然可能是地织,可见表面之的痕迹实不可靠。

小宁听了,骂了几句,没把脉,只得开了静心去热的药方,抓了两包药,秦非明摸了荷包出来,不由哑然——他没带银子。

“算了吧,你还和我客气。”小宁探过头看了看他的荷包:“交颈鸳鸯,你春心动啦。”

秦非明一僵。

小宁当他承认了,又瞅了几眼:“绣活不错,绣的挺好看。”

“是挺好看。”秦非明收起荷包,不急着走:“小宁,地织……还有什么要小心的?”

“那荷包是你师弟绣的?”

秦非明笑了笑:“你猜?”

小宁没怎么犹豫,拿了本医书现场教学。秦非明凑近了,再无疑惑,小宁身上有淡淡的花香气,难以形容,十分浓艳,但走得远了,又十分模糊。

道域向来少有地织,一夜雨后春笋,好似多了起来。

他恍惚了一瞬,那夜祭典里的幽冷气息缭绕不去,小宁说累了,倒了杯水:“……别的不说,潮期格外小心。你师弟要有钱,下次一起来,我给他开个对症的药方。”

“不急。”秦非明道:“你说,我会不会还未分化,将来可能……成为天元?”

碍于朋友关系,小宁一下噤声,片刻才道:“秦二,你喝了酒来的?别瞎想,你身上……身上还有重要使命不是?回去好好睡一觉。”

秦非明笑了笑,提着药告辞出去。

门关上了,小宁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没吐完,他忽然想到一事,追了出去。

秦非明走到了村子边上,还没走太远,小宁在后面喊了几声。

他回过头。

“你大哥生了儿子,你做叔叔啦!”

小宁喊得很大声,秦非明自然听到了,抬手挥了挥就走。小宁转身往后走了几步,嗤嗤的雪压得厚实,他回头怀疑的一眼,这方向是去哪里?

不由分说追了上去,怒道:“秦二!你……”

秦非明打算去星宗。

小宁乖觉得很,骗他的话太难。但线索也是现成的,星宗的天元,脾气不好,二十来岁模样。

天元那么少,这事情不难查清楚。

小宁追上来,脸色发白,信香更甚,秦非明转过去装糊涂:“什么?”

“你去星宗?你要查那个人是不是?”

秦非明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想说,不用为难。我不会再这时候做什么愚蠢之事。”实在难以解决,也不妨碍他先记一笔账慢慢算。

“你真是……”

小宁把他连拖带拉拽回去,下地窖提了一篮子煤块,两条鱼,一些干柴。

秦非明站在地窖阶梯上提着灯,他如今干这些家务事生疏了不少。小宁下厨炒了个鸡蛋,不忘蒸了鱼。

“这鱼,好像哪里见过。”秦非明不忘捉弄小宁,小宁搁了筷子,阴恻恻道:“再废话,下次加一把巴豆。”

“刚才那个愣头青,”小宁不自在的顿了顿:“叫丹阳侯,听说是星宗的人。”

小宁的医术是死缠烂打跟着道域一个名医拜师学的,学医的时候年纪小,没银子,总的来说和当年去学剑的秦非明一样穷得叮当响,求拜师前端茶送水都没人搭理,最后还是秦非明借了他银子,好歹送上了入门的礼。

入了门,要从打杂学起,名医忙着给人看病,弟子下面排排坐,按理说挨也挨不着刚入门的小宁。不过当师父的怕教会了徒弟饿死自己,出门看诊爱带着不识字又讨巧的小宁,夸他机灵,偶尔让他上手,因知道这个弟子驴粪蛋子表面光,私底下惫懒又蠢钝。

名医不知小宁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偷师绝技,他吃过的尝过的,是什么,是多少,脑子里清清楚楚。

且识字。

几年后,小宁挎着包袱出师了,秦非明问他学了几成,他翻了个白眼向天,摸摸索索开始了。

出师到如今,小宁又遇上了当初的师父,场面居然不难看——师父治了个要紧的病人,缺一味要紧的药材,这药材不罕见,万渡山庄后面的山坡就有。

问题是万渡山庄轻易去不得,当年出了一场灵异古怪之事,传说死了很多人,当时的主人带着家里人都走了。后来,少有人能去,周围也搬空了。

小宁咬了咬牙,接下了这差事。

“你不要笑,坏名声总不好听,我拿到白玉美人,将来才能去别处医馆买到药。”小宁抹不开说了这事,不知道秦非明笑的地方在于另一处,秦非明入了剑宗,先得的不是其他,便是刻薄寡恩不择手段的名声——可见他们难兄难弟的命,不独独小时候一起挨饿。

万渡山庄人都走了,按理说不该难混进去,小宁在附近一打听,才知道主人搬走了,临走前把宅子托给了星宗帮忙照看。

星宗的法子很简单,在外面布置阵法。

星宗弟子每年都要出去练习结阵之类的术法,万渡山庄不过是随便练练手。小宁对此一无所知,急的团团转,那时候秦非明在剑宗闭关悟道,鬼影子都抓不到一个。

没想到有个老人家,听了一半跟他说也不难。那老人家家里种地,小有资财,养了个儿子,送去星宗,养了个女儿,缺了个女婿。

小宁不想去当女婿,却很想知道怎么个不难,三来五往弄到了一本不知真假的星宗阵法的书籍,瞎翻了一阵,还没去一试身手就招来了那老人家的儿子,上门讨走了书,还把他警告一番。

“嗯……”

秦非明明白了:“白玉美人长什么样?”

小宁比划了几下,秦非明记了一遍,复述一遍,又道:“丹阳侯若还来纠缠……”

“不会了不会了!”

于寻常人来说的不难,是有个星宗修道的儿子。秦非明在修真院见识过四宗不少本事,破一个阵,他心里有成算。

雪停了一天,他傍晚去,带了个面具,换下了灵均。

小宁买了新鲜大鱼红烧,顿顿吃鱼,秦非明勉强吃了点,搁了筷子告辞他去了。万渡山庄依山傍水,风水很好的地方,离紫微星宗颇有些远。

雪停了,风不停,吹得呼啸狂乱。

秦非明走了几遍,后山寻不到白玉美人。小宁说这花不娇贵,山窝里没风,大抵会有。他从高处一落而下,落在未融化的积雪里,找了几处隐晦处,也找不见踪迹。

远处,几点暗红亮了。

万渡山庄荒废已久,传言鬼住比人住多,此刻月黑风高,点点摇红,灯笼摇摇晃晃亮了起来。

红烛高烧,烛泪红软流下黄铜烛台,夜风粗暴的吹响门户窗扉,砰砰不绝。黄花梨木的桌上一只铜炉吞吐冷香。

持卷之手宛若白玉,细腻温润,指尖略一紧。

一滴烛泪溢满了烛台滑落下来。木窗忽然开了,狂风灌入屋子里。

夜色茫茫,吹灭红烛。读书之人放下了书卷,反盖桌上,叹了一声,不动不闪,道:“夜深风雪来会吾,不是狐魅,就是妖魔。阁下何苦扰这灯火,还要吾添油重读?”

“书读百遍不够,多一遍又如何?”秦非明听不惯这学渣口气。

“虽能再读,非是原来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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