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百零二】

疾病、童年创伤、遗传因素是造成解离性身份障碍也就是人格分裂的主要原因。一个身体里同时存在两个或丙个以上的人格,他们有时各自为政,有时又相互争吵,他们就像沉迷游戏的人,而身体就是那个唯一的手柄。

当主人格长期处于弱势时,便会失去对身体的支配权,甚至,连坐在一旁看其他人玩游戏的资格都没有,久而久之……主人格就可能会被永久驱逐。

简行看过之前凌准审讯罗荫的记录,罗荫从来没有给自己不同的人格起名字,这有点特别。

通常分离出的新人格,会为了展现自我意识而给自己起名字,名字或许是主人格在某个时期拥有过的,也有可能是分离出来之后的人格自己起的。

对于人格来说身体是共有的,就像一栋公寓,公寓有公寓的名字,但住在公寓里的住户可不愿意被人用公寓的名字来称呼自己。

从罗荫的病历看,第一个分离出的人格就没有给自己起名字,之后的也是,他们还是对别人说他叫罗荫,各个人格之间也只是称呼对方为,胆小的、暴力的或是狡猾的。

胆小的罗荫,焦虑、有社交障碍和视线恐惧症。他大多时候回避他人的目光,无论是对视还是余光都会令他感到紧张,这是视线恐惧症的明显特征,这种病症是在持续的紧张、恐惧和抑郁的背景中逐渐形成的,由此引发社交障碍,进而引起焦虑,然而焦虑的情绪又是伴随着紧张和恐惧同时存在的,所以他们互相作用,环环相扣。

罗荫的童年有过不堪回首的经历,在那之后的生活中也遭受过非议和歧视,由此他患上了视线恐惧症,再加上他脑部的血肿影响了前额叶的发育,本身就有潜在精神病的可能性。

简行微微叹息,会有今天的罗荫也是一系列可逆和不可逆的因素造成的。人为了活下去除了身体会自我保护,精神和心理也会,甚至比身体更加敏锐和强烈。于是出现了“暴力”和“狡猾”这两种人格,这两种人格分别可以为罗荫的主人格解决他害怕又不想面对的事情。

而世间所有的相对的事都是此消彼长的,一方强则另一方势必会弱,人格也是如此,他们不会遵循先来后到的游戏规则。所以,原本应当成为盾牌的人格,却也变成了矛,向被保护的主人格发动了“政变”。

简行注意到,罗荫的案件资料里没有出现过自首的情况,这是第一次。

“你和我都杀过人,我们同类。”罗荫睁大眼睛看着简行,仿佛要把他和自己揉搓在一起,成为一体。

凌准不等简行开口,替他说道,“罗荫,你不必在这里偷换概念,他和你不一样,别想拉他下水。……杀人和杀人是有区别的。你那种,叫做故意杀人。明知自己的行为会导致他人死亡,并且希望或放任这种结果发生即为故意。故意杀人是重罪,根据刑法第232条,可处死刑、无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之前的审讯中,是这个人格说他们不认得几名死者,也没有杀死他们,凌准当时虽然怀疑他说谎,但不确定到底是罗荫身体里的哪个人格动的手。

凌准强压愤怒,每个字都说的犹如钢钉重重的钉在这些案子的卷宗里,简行想要替被害人问一句“为什么”,而凌准想要替他们和他们的家人直面凶手,即使凶手不能伏法,但也必需让他认罪。

“是有一堆的病历和专家证词证明你有精神病,证明你犯案时没有刑事责任能力,证明你只是一个人格。…不过罗荫,法律虽然无法对一个人格下判决,但并不不代表你没有罪,也不代表你做的一切就是对的。”凌准不容置疑的凝视着罗荫。

世上没有道理的事有很多,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只能选择接受,但真相不可被掩盖。

杨畅的父母,韩清的父母,他们苍凉悲伤的身影挥之不去,生命只有一次不会重来,他们应该知道真相,哪怕这个真相很残酷。

“你把普通人归为劣等,可是在我看来,你这样的才是劣等人。……你在这里大放厥词,不过是自欺欺人虚张声势。哼,会叫的狗是不敢咬人的。”

简行转头看向语气冷漠的说出这句话的凌准,他漠然的看向罗荫,那双眼睛里的不带任何感情,没有愤怒,也不带厌恶,仿佛对面的罗荫只是一个物体,没有生命的物体。

当一个人的愤怒到达顶点,他不一定会爆发或失控,也有可能是滴水成冰的冷漠。

在那之后,就像简行看到的那样,罗荫在他的眼中已经不被归类于人了。

罗荫原本注视着简行的目光转向了凌准,嘴角仍带着微笑,眼神却非常凶狠。简行觉得,如果罗荫现在没有被铐在审讯台上,他会扑向凌准然后死死的咬住他的脖子,直到凌准死透了也不会松开。

然而只是一瞬,凶狠的眼神又被阴鸷取代,紧握的双拳稍稍放松。简行判断,刚刚的一瞬间那个暴力的人格试图出现,但被狡猾的人格压制了。

所以,在罗荫身体里的三个人格中,狡猾的人格占主导位置。

“罗荫。”简行出声把罗荫的视线拉了回来。“你杀了那些人,精心装扮他们,难道就只为了独自欣赏吗?”

显然,对罗荫来说简行的声音要比凌准悦耳的多,罗荫冷冷的看了简行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意味不明的一抹微笑。简行眨了眨眼睛,逃避似的收了目光,垂首看着眼前的不锈钢桌面,冷白的灯下是一团模糊的阴影。

抬起头时,简行保持着以往的从容,“你所杀的都是被你归类为‘劣等’的人,杀了他们还精心的装扮,绝对不是因为你尊重他们。……四年,一年,一周,立刻,你越来越想让别人发现他们、关注他们。隐藏在人群中的感觉固然很安全,但却让你觉得无聊了,窥视别人的日子虽然刺激,但也让你觉得被无视了。所以,就算杨畅的尸体不被人发现,刘鑫的尸体迟早会暴露,你开着你那辆车招摇过市,根本不是去看花,你是让警察看到你,然后像现在这样,拿你没有办法。”

罗荫靠在椅子上,嘴角逐渐上扬,简行的每句话都像挠在痒处,令他舒适又兴奋。

“继续。”罗荫轻声的催促着,舌尖轻扫嘴角。

凌准握紧了拳头,就算对方不是人,凌准还是想揍他。

简行继续说道,“你认为自己足够聪明,足够狡猾,你已经不想再被那个胆小怕事的主人格压制,你也知道法律制裁不了一个人格,所以你要做这个身体的主人,你拉拢那个暴力的人格,不断打压主人格,让他更加害怕你们,最终被你永远关起来,再也不能控制这个身体。…他最后的反抗就是来自首,他想承担所有的罪名,把这个身体以及身体里你们全都关进监狱,可是他根本不知道你们做过些什么。”

没有约束的世界就是滋养罪恶的沃土,弱肉强食,泯灭善恶。

罗荫发出了一声笑,仿佛是笑给身体里那个蜷缩在角落的主人格听的。

“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至少该为你的作品来个简介吧。”

简行说着,缓缓翻开手边的卷宗,如果凌准曾经做过的那样,把四名被害者的照片一字排开,放到罗荫的面前,不同的是简行放的是陈尸现场的照片。

被尘封在环氧树脂里的杨畅安详的躺在图书馆的地板下,将要开尽水仙在刘鑫的白骨摇曳,苍白嶙峋的韩清蜷缩在真空袋里,全身焦黑支离破碎的江昀送在车辆残骸中面目全非。

罗荫的目光从照片上一一扫过,嘴角的笑意几乎藏不住。

没有人会对自己的“作品”感到厌恶,曾经为之付出了所有的心血,细细构思、精心制作,因为心存恐惧,所以只能把他们藏起来,可渐渐发现根本没有藏的必要,他们应该被展示出来被人关注。

“你喜欢哪个?”罗荫问简行,像在寻求认同,又像是在探问,探问简行会否说出那个和自己一样的答案。

简行垂眼看了看那些照片,转眼问罗荫,“一定要选吗?”

罗荫兴奋的点头,像个等待家长点评蜡笔画的小朋友。

简行微微叹息,伸手轻轻推出一张照片,“这张。”

罗荫看着他推出来的照片,透明的环氧树脂中带着细小的气泡,被厚厚的灰尘覆盖的“水晶盒子”上被人擦拭出一片洁净,正好是安详的躺在里面的杨畅的“睡脸”。

罗荫满足的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凑近简行缓声说道,“我们果然是一样的。”

简行微微苦笑,“因为,我判断,这是你最满意的’作品‘。”

“你判断?”罗荫的笑容褪去,面有愠色的凝视着简行。

“你不记得他叫杨畅,但你记得他的画。……镜子前的你,镜子里的你,还有水中倒映的你,杨畅知道你的身体里有三个人格。不过,我不认为他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杀的。”简行的声音平缓却不犹疑,他很确定自己作出的判断。“你并不害怕别人知道你有解离症,至少你现在的这个人格不怕,甚至是非常想让别人知道。……所以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理由使你杀了他吗?”

罗荫伸出手指把杨畅的照片够到了自己面前,他拿起照片细细端详,抿嘴笑了起来,眼神里竟然带着些许温柔。“他是一个,很害羞的男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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