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房间的英布，颓然地倒在了门口的长椅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冲动了，怎么可以跟她讲这些。若是吴芮得知，自己还能得到他手下两三千府兵的支持吗？
他无力地瘫倒在地，他突然不想造反。只想好好的过日子。可是吴芮前天在小花园讲的那句话，自己不投奔项氏，吴家将永劫沉沦是什么意思呢？
他眯着眼睛，始终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他想到了欢欢，此时的她定是还在房内，甚至在难过吧。他双眼有些湿润。
如果她能等自己回来，那时估摸着她已经十七八岁了。而自己也事业有成，有了地位和财富。就不会在她面前如此没有安全感了。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个相师给自己相面，说受黥刑而王。他不由得伸出右手，慢慢地抚摸着自己脸上凹凸不平的印记。他当时受黥刑的时候是无比悲愤的。
他英布是一个有尊严的汉子，即使穷困潦倒，可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卑鄙小人。
当他少年受黥刑的时候，他被死死的捆在木板上，当滚烫的锅底灰要碰到自己脸上时，他心里没有害怕，反而是深深地痛苦与悲愤。他疯狂的扭头，不让锅底灰烫印在脸上，然而那个差役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入耳，就像一把刀割在了自己的心上。然后他被差役狠狠扼住咽喉，在自己濒死的时候，将锅底灰烫在自己的脸上。
脸被烫得“滋滋作响”，还冒着浓烟。和心痛相比，这些几乎没有感觉。
只见那个差役给自己施刑后，一脸鄙视地看着自己，然后清了清喉咙，“呸！”将一口浓痰吐在自己的眼睛鼻子上。
那一刻，他猛然想起儿时的相师的话。受黥刑而王。他睁大眼睛愣了一下，而差役鄙视地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他突然大笑起来，并且越发的疯狂。
差役看着自己喃喃道，“他妈的，这都能傻。”然后撇了撇嘴。准备离开。而他越笑越大声，差役刚打算走，又回头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发誓，总有一天自己要成王，要有凌驾于任何人之上的权力。哪怕毫无底线，不择手段。于是他广交穷凶极恶之徒，杀人越货更是毫不眨眼。
而他也在一堆孬子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下流，没有底线。
杀人更是毫不手软，为了不走漏风声，便丝毫不皱眉头地让受害人绝户，死在他手下的孩童老人不计其数。甚至有其倒霉的邻居，因为听到动静出门查探。也被他给杀人分尸，丢掷河中。
但是，其实他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并不是毫不犹豫。反而内心无比动容。
那个时候，他刚刚交到一群土匪。跟随他们对山下的穷困百姓打家劫舍。
说实在的，这些人确实穷。穷得连块麻布都没。几乎没有老人。没成年的都光着屁股。
于是他们直接去里正的家里打劫。因为他们一致认为，只要是官就有钱，就是贪官。
这次是他第一次跟着土匪杀人越货，他们一行人毫无畏惧的冲进房内。砍死里正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父母，以及老得走不动的太奶奶都被他们毫不犹豫的砍死。
英布对此有些不忍。
当他们一行人进来之后，就发现里正也很穷，房子是茅草做的土培房，米仓里只剩一点点糙谷。这是一个清廉的官。但是这不可能阻止他们这些匪徒对其打家劫舍。
于是他们毫不犹豫地举着刀子冲进了里屋，四处翻找。不但找不到什么，反而一个人都没有。英布也是其中之一。他所在的一个偏僻的小房间也什么都没有。他深深地盯着窗台上的小花苗，这间房间应属于一个没有被发现的人。于是他仔仔细细的悄悄寻找。
突然他听见塌下传来了一声动静。而这个塌下堆满了许多杂物。于是他慢慢地蹲了下来。发现这个塌下积攒了不少灰尘与杂物，但是被人留下了很新的擦痕。
他心想，这应该就是唯一的活人了。
于是他愣了一下，慢慢地将身子贴在地上。他拿出腰上光滑的大刀，借着它反射着皎洁的月光。那晚的月光特别的亮。他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场景。
几个杂物的缝隙中，一双好看清澈的眼睛被月光照亮。但是，那双眼睛被强光突然照射，却连瞳孔都没有收缩，更别说有动静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刀慢慢靠近其眼睛前，略微挥动，然毫无反应。
这是一个瞎子。他愣住了。按照惯例必须全部杀了。可是一个小瞎子也要杀吗。
可就是这么稍微一耽搁，外面的土匪混子们便大声道，“英布你死哪去了？摸女人呢是吧。”因为这些兄弟们都比较照顾自己，当然也有人好奇。觉得英布发现了好东西，但藏私。
屋子不大。十几个身上带着浓重血腥的土匪马上来到英布所在的这个小房间。第一个进来的土匪看见英布慌张地从地上站起，然而他干净的刀却放在塌下，只露出一半。
英布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心里一咯噔。居然给忘记把刀拿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他特别不想让这个在床底下，瑟瑟发抖，有着一双清澈眼睛的孩子死掉。这个被打家劫舍的里正的家，只剩下她了。
这个土匪意识到了什么，“塌下有活人？”于是还没等英布反应过来，那个土匪便冲到塌旁，蹲下身子，把小瞎子从塌底狠狠地揪了出来。
那一刻，英布的心也揪起来了。
那是一个身上穿着破旧麻衣但干净整洁的孩子。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被土匪揪出来的时候，瑟瑟发抖，就像一只小鸡仔。
这是英布的感觉。
只见那个土匪一只手提着这个小瞎子自己看了看，然后笑了起来。“哟，小美人。”
那个瞎子听见了提着自己的土匪的声音，虽然很是害怕，但是英布从她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中居然看出了难以掩饰的愤怒。
人的感情是不用通过感官就能表现出来的吗。英布看着小女孩沉思。
只听见这个小瞎子清脆稚嫩的声音大喊道，“你们杀了我吧！我的家人都被你们杀了。”
英布听到这，心里一咯噔。果然，听见女人声音的流寇们皆涌入这个小小的房间。他们都看见这个长着一双好看眼睛的小瞎子。那时候英布在想，如果她没有眼疾，那双眼睛该有多么灵动美丽啊。
然而土匪们下流的声音响起，“二当家的，一个个来，别忘记弟兄们啊。”
英布听到二当家的话，顿时睁大了眼睛。只见那个二当家把小瞎子像婴儿一样抱在怀里。面露狂喜看着怀中的孩子，说道，“带回去养着，这么可爱的小瞎子，想想就开心。”
“哈哈哈。二当家英明。”听到二当家的话，所有土匪皆面露诡异的笑容。
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良知未泯，又或是看见小瞎子在土匪怀中，充满悲愤的不断挣扎。让他猛地想起自己当年受黥刑的悲愤。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抽起自己的大刀，狠狠朝小瞎子的脖颈砍去。
温热的血溅在了英布雪亮的大刀上，也喷了抱着他的土匪的一脸。小瞎子微微蹙眉，但面容舒展地走了，她的头垂下来的时候，英布看见她最后似乎轻轻说了一句，谢谢。
英布心里一咯噔。
霎那间，所有人都皆住了。皆对英布怒目而视，然而英布见状赶紧说道，“这孩子有重病，会传染的。这眼疾就是一个症状，她身上还长了很多疙瘩。我刚刚看到厨房在煎药。所以我才没碰她。要不然早告诉大伙了，英布从不藏私。只是二当家刚刚动作太突然，我没反应过来。刚刚才想起。”
“他娘的。”二当家听闻下意识把小瞎子还有余温的身体，抛到窗外，坠入了脏兮兮的小水沟里。
二当家见状，赶紧找干净的水源去清洗。所有听到英布所讲的话的土匪，皆面色古怪，主动远远地避让激动的二当家。他们刚刚确实也看到了厨房在煎药。
于是听到英布的话，他们又是害怕，又是庆幸。然后慢慢地将视线移到了英布身上，他们兴奋地围着英布道，“好小子，这是你第一次手上有人命吧。可谓是真真正正的成了一个土匪了。脱胎换骨啊，哈哈。”他们热情地围着英布祝贺。
英布心里忐忑，却面上附和笑应。等大家都离开这个房间了，他颤抖地往窗外的小水沟里望去，只见已经有许多老鼠啃食着小瞎子的脸和手指。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app爱阅最新章节。
“嘶。”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对生命感到震撼与惋惜。
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明明处在极端害怕的心绪下，还能够勇敢地朝未知的东西愤怒。
当他在小溪池第一次见到少女，就仿佛看见了那个已经长大又恢复视力的孩子。是他无数次的想象中，恢复了视力又长大了的小瞎子的样子。
她们的眼中只有清澈。而这是他英布早就泯灭了的东西。
他有过很多女人。有寡妇，有风尘女子，甚至良家妇女。
但却没有看着她一样有着心悸的感觉。想到这，他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心脏的位置。脸上慢慢地浮现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