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玉轻轻摇头，说道：“非也非也，你的曾祖执宜公秘密带走明慧的时候，并不知道他身携佛宝，只是受道钦师所托，将明慧带到神武川保护起来。
会昌三年，武宗皇帝下诏禁绝三夷教，佛寺被拆毁，经书被焚烧，庙产被查抄，僧人也被强迫还俗，那真是一场沙门浩劫，龙兴寺自然也无法幸免。
毗沙天王寺僻处关外，为避免诸部离心，朝廷下了恩诏，得以暂时保留。但是节帅府也严密监视，禁止寺庙举行法会，禁止僧人出寺云游，禁止僧人收徒授业，甚至禁止僧人上山樵采，全赖沙陀军接济和边地百姓保护，才坚持到大中天子登基那一日。”
嗣昭感慨的说道：“毗沙天王寺是神武川之魂，寺庙毁了，也就没有了沙陀军。”
停了一下，他才问道：“难道佛宝就。。。就一直随明慧师隐藏在毗沙天王寺么？会昌天子没有在龙兴寺找到佛宝，岂能善罢甘休，严查之下，毗沙天王寺也未必安全。”
抱玉说道：“小檀越说的不错，当年官府将龙兴寺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佛祖舍利，唯一知道佛宝去向的道钦师又圆寂，严审了我们这些寺僧近一年，也一无所获。daqu.org 西瓜小说网
然后就开始查察进出龙兴寺的僧俗客人，自然也会疑心毗沙天王寺。但当时执宜公正当大任，统帅沙陀军参与收服河西三州之战，战争正在关键时刻，朝廷也担心逼迫过甚，将沙陀军这支劲旅逼反，有些投鼠忌器。
但是官府对毗沙天王寺的管制越来越严厉，明慧心知不妙，十分不安，为防不测，他趁夜离开了寺院，开始了在回纥、吐蕃和西域数十年的云游。
不过这也不全是坏事，在云游途中，明慧苦学六蕃书，读到了很多中土没有的经卷，佛学日益精湛。
到了大中年间，你的祖父仆射公修建龙山寺，遣人将明慧迎回。此时的明慧，已经成为了一位了不起的高僧大德，只可惜执宜公已经往生。”
嗣昭叹息道：“明慧师风餐露宿，砥砺前行，跋涉万里苦学，弟子却恬嬉日久，荒废学业，实在是。。。愧不可言。”
抱玉说道：“明慧是沙门弟子，教化世人，普度众生是仔肩之任。沙陀军则不同，拯救生民才是你的职责啊。”
嗣昭欠身施礼道：“弟子懂了。”礼毕，他才问道：“不过弟子还有一事不明，难道明慧师就一直身怀佛宝，游历四方么？”
抱玉禅师微微一笑，说道：“自然是不能，明慧受道钦师重托，岂能让佛宝入险地。在游历蛮部之前，明慧秘密去了一趟泽州，将佛宝藏在碧落山石窟之中。直到他回龙山寺，才派人将消息告知于我，只可惜佛宝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了。”
嗣昭惊道：“莫非。。。莫非佛宝失落了么？”
老禅师淡淡说道：“佛宝还在，现如今依然藏在泽州碧落寺之中。”
嗣昭看了一眼室外，低声说道：“那圆果寺佛塔岂不是。。。岂不是空的？”
抱玉叹息道：“是啊，天下都知道佛宝还在故龙兴寺，也就是现在的圆果寺，那佛宝就永远有邪魔觊觎，也就永远不会安全。
万不得已，才使了这一招障眼法，一起都是为了佛宝的安全，也请小檀越看在沙陀军与佛门的渊源，严守秘密。秘密，不仅事关佛宝存废，也关乎天下兴亡啊。”
嗣昭想了想，说道：“弟子晓得轻重，不过大师告诉我这些，也是希望借我的口禀明沙陀尊长，保护泽州碧落寺吧。”
抱玉摇摇头，说道：“现如今，保密就是对佛宝最大的保护，如果消息泄露，无论沙陀军多么勇武，也保不住佛宝。不不不，贫僧请求沙陀军的保护，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嗣昭沉吟半晌，说道：“弟子愚昧，还请大师指点。”
抱玉禅师沉声说道：“以圆果寺的佛门谍报来看，流寇王仙芝、黄巢流窜南北，所到之处，官兵无以抵挡，裹挟饥民已经数十万之众，朝廷束手无策，大乱为期不远了。
一旦天下大乱，碧落寺也难以幸免，那时候佛宝才真正危险。
下面的话，小檀越要一字不差的记住，然后回禀你的祖父仆射公：贫僧请求，一旦帝都倾颓，沙陀军就统帅大同豪杰，南下占据北都太原，然后兼并昭义军，占领泽州。如此，沙陀有王霸之基，而碧落寺才能屹立不倒。”
嗣昭心头巨震，紧张的喘不过气来，他难以想象，这个衰弱老僧的心中，竟然满是杀伐权谋，这。。。这难道是佛法奥义么？
他磕磕绊绊的说道：“这就。。。就是大师赠。。。赠金的真意么？”
抱玉没有回答，目光中忽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彩，老和尚嘶声说道：“小檀越不要忘了，佛宝安奉之处，也是佛门千年秘档所在。
就算沙陀军英勇无敌，不屑于靠隐私与人争雄，可秘档落入沙陀军敌人的手里，该是何等结果，那可是连天子都忌惮的秘密啊。”
嗣昭知道，沙陀三部雄踞雁门关外数十年，威望为诸部之冠。
但沙陀的敌人也非同小可，眼前的就有赫连部吐谷浑，白义诚部吐谷浑，契苾部铁勒，还有两部党项，当然还有无所不在的景教。
如果处理不好，庙堂之上的权宦田令孜、谏议大夫张浚也可能是敌人，另外河东雄镇和卢龙军，与沙陀军都谈不上友好。
这些势力哪个都非同小可，如果再掌握了佛门秘档，沙陀军将难以生存下去。
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抱玉禅师需要沙陀军的保护，而沙陀军又何尝不需要佛门的支持，抱玉禅师这是通过自己，向沙陀军进行的一次试探。
他不知道老和尚为何选中了自己，来当这个传话的鹦鹉。但他知道，他今日与抱玉禅师的谈话都要记在心里，一个字都不能差，如果有一丝错会了意，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沙陀军和佛门势力都会遭到重创。
他忽然想到，在振武军祖父说过的那些话，也许当仆射公收到那批财宝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很多，开始为将来做准备了，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只是那件事的延续。
自己太年轻，太幼稚，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赠与振武军大笔财宝，只有自己这个涉世未深的傻子，才相信世上有这等好事，为了几个弟子前程，就赠与无数珍宝。
接收这笔财宝的代价，也许是无数的征战厮杀，和无数沙陀人的性命，那些财富烫手啊。
一时间嗣昭有些悲凉，自己心中认为天大的事情，帮助陈娇娥治病，为家乡修建铁桥，甚至打通到北都太原的商路，其实在家族尊长们心中都不算什么。
养父允许自己去太原，养母把家用都贴补给了自己，三叔公还把高文集派来协助，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支持义儿的雄心。其实那只是表象，那不是因为对自己的慈爱，而是为了今日与抱玉禅师的谈话，为了得到佛门领袖的真实意图。
沙陀王氏想的是河东，是北都太原，是为即将到来的乱世做准备，而不是小小义儿那颗赤心。
而明慧师指点自己来见抱玉禅师，就是要佛门领袖亲口对沙陀军表明态度。有了佛门的支持，沙陀军会干些什么，嗣昭想都不敢想。
一时间，各种念头涌入头脑，心中五味杂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他才驱除了胡思乱想，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神智也渐渐清醒。
抱玉禅师反复提到会昌灭佛，就是表明了佛门对大石朝廷的不信任，他们要趁乱颠覆王氏天下。因为佛门和沙陀军特殊的渊源，抱玉禅师对沙陀军十分信任。
圆果寺赠宝在前，告之佛宝和秘档的去向在后，潜在的意思是，如果沙陀军与佛门结盟，佛门会为沙陀提供无数情报，为争霸河东奠定基础。
佛门的要求是，一旦天下大乱，沙陀要一统大同军和振武军，率领诸部猛士南下，陈兵太行山。
但是佛门在雁门关外却并无优势，那里信奉祆教和景教的人大有人在，佛门能给予沙陀的支持实在有限，那批宝物怕是唯一的贡献了。
这意味着，沙陀军要靠自己，威服诸部，排除来自朝廷的势力，首先统一塞下，再南下河东。如果沙陀做不到，或者株守一隅，只求一个大同军节度使职务，在家乡称王称霸，来自佛门的支持就会消失。
佛门也许会支持其他人，掌控整个黄河以北的局势，而这股河东势力，有可能是沙陀王氏的敌人。到那时，甚至毗沙天王寺都可能反对王氏，最终消灭沙陀。
嗣昭长叹一声，相对于佛门的强大和权谋，景教实在是稚子小儿一般。他曾经畏惧景教和吐谷浑结合的力量，但是当佛门势力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沙陀军永远不会和景教妥协。
因为佛门不会容忍景教的力量，而沙陀军也不能失去佛门的支持。
这也是祖父明知大力尊者是反叛，是盗贼，也不会进军骆驼谷，剿灭秙头陀的原因。沙陀王氏和佛门牵涉太深，太久，已经到了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
终于，嗣昭躬身施礼道：“大师的话，弟子都记住了，我会一字不差的禀报族中尊长。”此时的他，心中已经对面前的大和尚全无敬畏。
抱玉禅师淡淡说道：“如此就好。”
嗣昭忽然说道：“还有一个问题，阿秙师为何要道钦师做幢文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