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隆冬时节,水杉林由暗绿变成了赭红,披着点点白雪,红白分明,萧然而立,让人有意醉神迷之感。

上仙到了水杉林边,静静地肃立,虔心礼拜,迟迟不敢举步进去,仿佛不忍心打破了水杉林的静寂。直到一个声音传来:“上仙,既然来了,为何止步不前?我已经等了你半天了。”

上仙恭恭敬敬地行礼如仪:“师尊在上,徒弟虽是应招而来,但心中却是惴惴不安,心怀忐忑。徒弟无能,不但未能为师尊雪恨,反而给师尊添了麻烦,因此,心中愧怍,到了师尊门口,却不敢贸然进入。”

“进来吧,你在青石上操琴数日,弹得皮破骨伤,不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让我为你解难吗?”

“师尊,徒儿实在是山穷水尽束手无策了。”

“进来吧,进来说话。”

“是。”

上仙踏着地上堆积的水杉落叶和积雪走进了水杉林,心中虽然急于见到无根居士,脚下却不敢放开了步履,一步一步,下脚轻轻,举步轻轻,到了水杉林中。到了那片空地上,却不见无根居士的身影,自从拜无根居士为师,无根居士从来都是在这里与他相见,在这里与他谈经论道,今天,他也照例停下脚步,在这里等候无根居士出现。

“上仙,朝前走。”daqu.org 西瓜小说网

无根居士空洞的声音从水杉林深处传来,上仙应道:“是,师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向前去,水杉林越发密集,枝叶相连,树干紧贴,竟像是垒砌起了一道高墙,密密层层,挡住了去路。上仙心中疑惑,放慢了脚步。

“你再向前走。”无根居士的声音再一次幽幽地响起:“眼睛什么也不要看,只管朝前走就是了。”

“是,师尊,徒儿省得了。”

上仙闭上眼睛,直直地朝着树干围成的高墙走过去。没有感到任何阻挡物,再睁眼时,已经站到了一座山洞前,山洞幽深不见底,里面静寂无声,黑黝黝的洞壁峥嵘而犬牙交错,像是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

“进来吧,上仙。”

上仙不敢多说,答应了一声:“是”,举步走进了山洞。洞里漆黑一遍,伸手不见五指。头顶上,一个亮点在闪闪烁烁,像是暗夜中的一点星光。渐渐地,亮点越来越大,向四下扩散,变成了一个亮亮的圆盘,犹如一轮满月,悬在洞顶上。

上仙目不转睛地注目着圆盘,他隐隐地觉得,师尊应该就在那里出现。

果然,满月一样的圆盘中央现出了一个黑点,黑点迅速地变大,直至占满了整个圆盘,洞里又是一团漆黑,待再亮起时,无根居士就立在了上仙面前:“徒儿,来得好快,一路上辛苦了!”

“见过师尊。”

上仙跪拜下去,无根居士说道:“起来吧,上仙啊,这几日,为师的功力几乎耗尽,袍袖中空空如也,袖里乾坤荡然无存,今天,没有桌椅,更没有好茶好水款待你,只有委屈你了。”

站起来时,上仙定睛一看无根居士,不由得大惊失色。无根居士全然没有了以前的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骨瘦如柴,面色枯槁,一身的衣衫破旧不堪,像是一块破麻袋,七零八落地挂在身上,苍白的头发披散开来,垂在肩头上,打着一双赤脚站在冰冷的地上,一眼看上去,与从前判若两人,显得衰老而孱弱。丝毫也不像是一个得道的高士,与一个穷愁潦倒的老叫花子一般无二。

“师尊,你——”

“上仙,认不得师父了?!”

上仙顾不得说话,先扯散了自己的头发,甩掉了脚上的靴子,再三两下,把身上的衣裳撕烂。

无根居士笑了:“上仙,你这是做什么?”

上仙跪倒在地:“师尊为了徒儿,煞费苦心,殚精竭虑,日夜劳心,以至于成了这般模样。徒儿有愧于师尊,唯有如此,方能解心头愧疚。”

“也算是个有心人啊,起来吧,叫你来,不是让你看我的狼狈不堪,不是让你陪着我邋遢,为什么招你来,你该明白吧?”

“明白,师尊已经有了高招,招徒弟来面授机宜。”

“唔。听见你日夜在青石上鼓琴,不眠不休,知道你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不到万不得已,你是不会出此招数的。”

“上仙谢师尊体察。”

“本来,这事也是因我而起,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担承!”

“不,是上仙辜负了师尊重托,几十年时间过去,成功却是越来越可望而不可及,上仙愧对师尊,万般无奈,只得向师尊求教。”

“为师知道你的心境,一时也苦于无计可施。思来想去,是我悠闲日子过得久了,忘却了当日的不共戴天之仇,而把所有的负担都加在了你的身上,我置身于外,只等着坐享其成!真是千不该万不该。思虑既定,我就去了一趟蟒山。”

“师尊去了蟒山?!”

“是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蟒山,只怕你把青石弹出几个窟窿来,我也无能为力!”

上仙不由得泪流满面:“师尊,是徒弟害苦了你!”

“不要如此说,你其实也是为了我。”

“师尊去蟒山,一定遭遇了一场苦斗!”

“不过就是与那条守山的巨蟒拼死相搏了一场。”

“师尊上蟒山,应该把徒弟招来,我们师徒一起上山才是。若是此次师尊有了闪失,徒弟也只有相随而去了!”

“不,之所以不带你上山,也是为了我自己所想。我如果遭遇不测,你还在世上,就有人替我把我没有做到的事情做下去,你若是跟我一起去了蟒山,再与我一同死于非命,那——,哈哈,日后替我雪恨的人都没有一个了。”

“听绿英儿说起过,那条守山的巨蟒法力甚强,若不是师尊出手,她就死在蟒山上了。师尊与巨蟒,一定也是一场恶斗。”

无根居士“哈哈”一笑:“来来,来,你看看我这副模样,就知道当时我们打得有多厉害。”

“所谓的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说得是!它法力广大,我也并非无能之辈,我们你来我往,打得难分难解,直斗得我披发跣足,破衣烂衫,蟒山满山的草木也被我们踩踏得半数枯死。那条巨蟒道行略略差我一筹,被我所伤,败下阵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才得以进入蟒山,又费了两天功夫,踏遍了蟒山前后,找到了你亟需的东西。”

“是徒弟无能,累师尊吃苦了!”

“有此结果,苦也值了,上仙,你来看。”

无根居士一甩袍袖,一段血红色的木头悠悠地从袖中飘出,悬在空中,放着幽幽的红光。无根居士说:“这是蟒山仅存的一根了,长在不可攀登的悬崖之下,估计是一个采药人的血流滋养而成。”

“谢——师尊!”

“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上仙。”

“是,师尊。”

“虽然有了血沉木,但是,只是一段木头而已,余下的事情,可能比找到血沉木更是难上加难!上仙,你心中有数否?”

上仙把血沉木捧在手上,珍爱地看着,听了无根居士的话,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心中有数,师尊。”

“明道子化为了一股清气,缭绕于蟒山之上,让他制琴,已是没有可能,每想到此,心中不免为你焦急。”

“师尊,有了血沉木,就是万丈高楼有了根基,余下的事情,徒弟来想办法,总不能辜负了师尊独闯蟒山的一番苦心。”

“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找到邰振子!”

“也只有如此了。”

上仙沉重地说:“诚如师尊所言,比找到血沉木,还要难上加难,找到邰振子,已属不易,即使是找到了他,他肯不肯替我们制琴?肯定是不愿意的,否则,他也不会逃之夭夭避而远之,要逼他就范,也是一难!”

无根居士席地坐下:“你也坐吧。”

上仙说:“师尊,上仙的袖里乾坤还在,就是不敢在师尊面前班门弄斧,请师尊恩准,上仙拿出椅子,茶水,请师尊坐享。”

“不必了。上仙,安坐品茗自然是好,只是现在还不是享用的时候。我愿意等你进了京城,在皇家林苑中摆下香茗美酒,遣来宝马香车,请我进宫享用,为你庆功,为你君临天下贺喜。”

上仙急忙跪下:“天下不是我的,上仙岂能君临。那时候,上仙惟愿当臣下,辅弼师尊垂拱九重。”

无根居士摇摇头:“我什么都不要,天下不要,龙椅不要,我只要雪我心头之恨,只愿意迎回我的王妃惠氏,与她归隐林泉,共享天年。”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似乎美丽的惠氏就在眼前:“可是,这永远都不可能了,她已经去了,被强拉进宫的当天晚上,她就用一条白绫,断送了自己的性命,留得自己一身清白,也给我留下了无穷的追思,无限的恨意!”

无根居士脸上的神情淡淡然,语音平和,如三春和风。他说:“为了这思念,为了这仇恨,我才活到了今天,我才无我地修炼,我才不吝用全力助你成功,也希望能早日看到那一天。”

上仙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默默地点头。

无根居士又幽幽地说道:“有些事,想起来难,其实也并不难,如果事事都难,事事都不能成功,天底下就俱是失意之人,地府中就俱是戾气亡魂,哪里还容得下太平世界,哪里还容得下芸芸众生。”

“师尊此话是至理名言!”

“不怕难,不畏难,再难的事,最后也能马到功成。”

“徒弟谨记在心!”

“再果决的人,也有其软肋,也有其绕不过的一道心思。我相信,那个邰振子也并非是草木铁石,总有他的软肋,要降服他,就必须抓住他的软肋,摸准他的心思,到时候,他不服也得服,不肯也得肯。”

“师尊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无根居士抬手摸摸血沉木:“为了这个东西,我心力俱疲,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间。”

“上仙绝不再来打搅师尊养息。”

“你去吧。”

“是。”

上仙刚走了几步,无根居士又叫住了他:“上仙,有件事必须告诉你,那巨蟒落败时,曾经大喊道:我师父明道子聚气为体之日,就是尔曹覆灭之时!不管它此话真假,你也要加紧了!”

“上仙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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