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色如磐，伍氏沿着并水河岸朝下流走去。她亲眼所见是邰振子含泪水葬了小雨，小雨平静地卧在碧波之上，水流而下，去了远方。伍氏觉得要找到小雨，就必须顺着水流到下游去寻找。告别了邰振子，她顾不得数日奔波的辛劳，径直去了并水，趁着一天星光，沿着河岸走去。
并水河发源于武陵凤凰山脚下的清谷，一路穿过青山绿树，遍野芳草，因而水质清冽甘甜，还带着淡淡的山野花香，流经的地方，多是鱼米之乡，土地肥沃丰饶，历经一百多里，流入并州，所以名为并水。并州境内并水河上有石桥无数，河两岸垂柳依依，水流缓缓，河上渔舟成队，风帆点点，是为并州一景。
伍氏从小在并州河边长大，嫁人生子，也未离开过并州，对这城、这河爱恋深深。特别是城里还住着她的一家人，郎君是并州太守，几个儿女业已长大成人。上仙以百蛊箱相逼，意欲将百蛊箱中的疫气在并州散发出去，并州几十万人，一旦疫气散开，城池和百姓就岌岌可危。她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有殷殷祈祷，求上天保佑她的家人，保佑并州百姓。daqu.org 西瓜小说网
那一天，她在远处看见小雨用利刃刺破了自己的心脏，将心血挤在百蛊箱内。虽然她当时她并不知道小雨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那绿英儿在一旁像是得了失心疯，气得变脸变色，她就猜到，小雨是用自己的鲜血破了百蛊箱的功力，百蛊箱已经被毁损，再也不能为害人间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万分痛惜小雨。她手扶一棵垂柳，哭得不能自已。看着邰振子把小雨放进了并水河，她暗自赞叹，这才是小雨最好的归宿，洁净如水，清白如水，身后与水为伴，胜过眠于黄土垄中。
伍氏脚步急急，在夜色中出了并州城，路过署衙时，远远看见那里灯火隐隐，她远远地看了一阵，并没有停下脚步。不知小雨的魂灵如今飘荡在哪里，她孤苦伶仃，无所依存，况且还双目失明，行动艰难，只有尽快地找到她，才能了却一桩心愿，时时悬着的心，才能放的下来。
夜色沉沉，阔野静寂，并水河在这里绕了一个弯，水流舒缓下来。小雨顺水而下，到了这里，应该停了下来，她是不是就栖身在这遍荒野之中，对着清风明月，在夜色中彳亍，徘徊？
对着荒野，伍氏低声喊道：“小雨，小雨，你在不在这里，我是伍婆婆，我特意找你来了，你如果在这里，就回答我一声。”
侧耳听去，只有水流潺潺，没有人声传来。伍氏不死心，又喊道：“小雨，你放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敢欺负你，你在，就出来吧。你爷爷十分挂念你，让我一定要找到你。”
还是不见有人回应。伍氏一时犯了踌躇，莫非小雨顺着并水河飘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想想又觉得没有可能。小雨行动不便，走路必要摸着才能行走，短短的几天，她不可能走得太远。可是，她又去了哪里呢？
伫立一阵，伍氏突然想起，小雨会不会又回了并州城，她在城里跟秦爷爷住在一起，后来，秦爷爷亡故，小雨被绿英儿抓走。成了虚空人之后，她一定会去找寻同甘共苦多年的秦爷爷。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被阴云遮掩，不见了明月，也不见了星光。潇潇的夜雨无声地飘洒。伍氏回转身，朝着并州城的方向走去。
进了并州城，伍氏熟门熟路，走到了医馆门前，门没上锁，轻轻一推，“咿呀”一声
门开了，伍氏站在门口，轻声喊道：“小雨，小雨，你在里面吗？我是伍婆婆，还记得我么？”
屋里一团漆黑，伍氏摸索着进去，店堂里飘散着药香，闻见这香味，小雨的影子就出现在眼前。她终日在置身在草药中，天长日久，身上就带上了草药馥郁的香气，走到哪里，散到那里。药香已经成了她身子的一部分，如今，这药香依旧弥漫在她曾经住过的地方，斯人却不知所踪。
伍氏进了里间，里间是卧室，好久没有住人，屋里尘土飞扬，踏脚进去，一张蜘蛛网网到了伍氏脸上。她顾不得扯下来，轻声又喊：“小雨，小雨，别怕，我是一个人，绿英儿他们没有来，快出来吧，伍婆婆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好想你，你就不想伍婆婆么，我来了，你躲着不出来，还像小时候一样，和春雨一起，跟我躲猫猫，我假装找不到你们，你们就一下子跳到我跟前，‘哇哇’地叫，把我吓得差点就摔一跟斗。”
声声呼唤无人回答，只有墙角的蟋蟀在“滴滴丽丽”地浅吟低唱。伍氏知道小雨可能不在医馆里。还是亲亲热热地和小雨说话，盼着她快些出来，像小时候一样，一头扑倒她怀里，娇娇怯怯地喊一声：伍婆婆。
雨下得渐渐地大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打在屋瓦上，滴滴答答地打在门前的芭蕉树上。小雨不在医馆，伍氏只得退了出来，掩上门，站在雨地里想了一阵，接着又该去哪里寻找小雨。
小巷里，一只狗子吠叫起来，打破的夜的寂静，接着，又有几只狗儿出声应和，“呜呜哇哇”，此起彼伏。大概是狗叫声惊醒了熟睡的一个小童，他拖长了声音，“哇哇”地哭，男子的声音在呵斥，女子的声音在呵拍，哭声低了下去，抽泣了几声之后，完全听不见了，孩童一定是伏在母亲的怀里，又甜甜地睡去了。
“梆梆梆——”，一阵梆声传来，已交三更了。随着脚步声，更夫出现在巷口那里。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蓑衣被雨水湿透，显得湿漉漉沉甸甸的。他拖着脚步，走两步，敲一敲：“梆梆梆——”
伍氏急忙闪身到墙角，等着更夫走过。更夫却在离她五丈开外站了下来，拿出烟杆叼在嘴上，又摸出火镰打伙，火镰大概有些潮了，他打了好几下，才打出火来，点燃了旱烟，站在那里吞云吐雾，白色的烟雾了缭绕在他的头顶，又向四面飘散，袅袅绕绕，隐入了夜色之中。
更夫走了，一边走，一边敲着梆子，顺着并水走了一截，上了一座青石桥，下去，又进了一个黑糊糊的巷口，梆声渐渐地远去，终于，一点也听不见了。
伍氏从墙角走出来，举目四望，夜色中的并州城一遍祥和宁静。若不是小雨舍命毁了百蛊箱，不知哪一天，瘟疫就会像一片黑云，笼罩在并州城上空，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呻吟声，悲惨的情形，如同人间地狱。这一切不会再出现在并州街头，可是，小雨却渺茫而去，找不到踪迹。
快要四更天了，天就要亮了。伍氏心意绵绵，脚步懒懒，上了石桥，想回到自己的长眠之所，又实在是心有不甘。沿着并水河，漫无目的地走了一程。穿过了大半个并州城，走在清寂的街市上。
又上了一座石桥，过了桥，就是一大遍荒原，荒原又接了一遍槭树林，槭树林密密匝匝，在静夜中默默站立。
石桥上有虚空人来来往往，伍氏见人就问：可曾见过一个女子，瘦削纤细，弯眉星眼，名叫细小雨。虚空人脚步匆匆，忙忙碌碌，都说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女子，可能是初来乍到。大家都不曾与她相识。
遍寻不着，伍氏有些心灰意懒，站在槭树林边，长吁短叹：“小雨啊，原以为找到你不会太费事，谁知事与愿违，走了整整一夜，连你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小雨啊小雨，你到底去了哪里？！”
“谁在哪里喊小雨？”
伍氏回头看去，见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从桥上下来，臂弯里挽了一个竹篮，慢吞吞地走下石桥，一步步走到了伍氏跟前：“是你在叫小雨？”
“是我。”
“你是在找细小雨么？”
“是啊，我找的就是细小雨。婆婆，你认得她吗？”伍氏接过了老婆婆手上的竹篮，扶着她坐在了石阶上。
“岂止是认得，她就是我们的孙女啊。”
“哦，请问婆婆你是——？”
“我是秦氏，我的夫君，就是万古镇开药铺的老头，人叫他秦老伯。小雨虽不算我们的亲孙女，但她从小就住在我们家里，早就比亲孙女还亲了。”
“她在哪里？”
老婆婆抬手一指：“就在槭树林中。要说小雨，真是个仁义的孩子，我早几年就下了世，我老伴和小雨都是在并州这边亡故的，小雨才弃世不久，她就奔波数百里，到了万古镇，把我接了过来。她说，在生时侍奉我们，到了泉台下，也一样要侍奉我们。如今，我们一家人总算是在这里又聚合了。”
伍氏恨不得立刻就见到小雨，提起了秦婆婆的竹篮：“婆婆，我找小雨，找的好辛苦！快，带我去见她。”
“好，走。”
路上，秦婆婆告诉伍氏：老伴和小雨正忙着盖房子，她到并州城里，采买了一些日常用品。剩了几文钱，还特意给小雨买了一朵绢花。这孩子苦了一世，穿的是破旧衣裙，一向素面朝天，连朵花儿都没有戴过。
老婆婆边走边说，走得缓慢。伍氏是恨不得一步跨到小雨面前，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搀了秦婆婆，怕跌了她，不敢拉着她走快了，只得将就了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槭树林挪动。
好不容易走到了，老婆婆喊道：“小雨，小雨，有位夫人专门来找你，你快过来迎一迎。不过，要慢慢走哦，可不能绊倒了哦。”
“我知道，婆婆，我来了。”
随着一声清脆的语调，小雨出现了，还是那一身旧衣旧裙，空洞洞的眼睛朝伍氏这边看了过来：“是哪一位夫人啊，我认不认得？”
伍氏一阵耳热心跳，放下竹篮，迎过去抓住了小雨的手：“小雨，是我。”
“伍婆婆？”
“是我，小雨，你听出我声音来了，我还怕你把我忘了哩。”
“怎么会忘呢，永远也忘不了你。”
伍氏把小雨抱在了怀里，忍不住潸然泪下：“好孩子，你救了并州的百姓，并州人该给你修一座庙，才对得起你！”
小雨细声细气地说：“我不那么做，也一定有人做的，这世上，总有人为了大义而舍身。我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伍氏揩了眼泪，说道：“小雨，你愿意跟着我走吗？你爷爷说了，让我带着你，不让人欺负你。”
小雨从伍氏怀里抽出了手：“伍婆婆，我不走。”
秦老板拿着一把瓦刀走了过来：“对，小雨哪里都不去，我们守在一起，不再掺和阳世间的那些争斗，清清静静地过我们的日子。你说是不是，小雨？”
小雨点点头：“是，秦爷爷和秦婆婆都在这里，我不能离开他们。
伍氏说：“也还，看你跟两位老人家在一起，乐乐呵呵的，我也就放心了。天快要亮了，我也该走了。”
小雨把伍氏送到了槭树林边。伍氏道别时，她幽幽地说：“好想爷爷，和春雨，还有——”
伍氏怜悯地说：“小雨，如果还能见到他们，你见不见。”
小雨轻轻地摇摇头：“我只要知道他们都好好的，就胜过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