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孤竹仙人自露出庐山真面目后，即是作为一个痴心不二的追求者出现在黛玉的生活中，可过往二人的相处仍是保持着斯擡斯敬的距离，像探手拂去发上落花这般的举动，委实有些逾了分寸。
黛玉从来不曾被这般冒犯过，一时竟是怔了，只闻见那似曾相识的竹露淡香霎时盈满鼻端，又倏然远离，对面的男子撤回手，指间已多了几瓣梨花，花色淡白，几与指尖同色：“你……”
“你有心事。”孤竹君抢在她之前道，一摆手，便见那几朵梨花幽幽飘走，轻若无声的没入浅浅的溪流，打起几个雅致的旋，见黛玉的眸光不由自主的随花而去，他才坦然的道，“吾一时情切，冒犯之处，勿怪。”
他理直气壮到了这种地步，黛玉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指责他的轻薄之举。唇瓣开合了几下，她慢慢的还是垂下了眼，细声道：“孤竹，为着青雀，我似乎该谢谢你。”
“似乎该？”孤竹君抓住了关键，走上前去，毫不避讳的在她对面坐下，“你在怪吾让她勘破执迷，反倒离了你，令你尝到了离别之苦？”
“那是为着我自个儿，又怎么叫为着青雀？我并非这个意思……”黛玉出神的盯着藕荷色裙摆上绣的折枝梅花，“听青雀讲，那日她方离府，就被你收了去，在洞天内看尽了世间悲欢，自此才得悟了。”daqu.org 西瓜小说网
吾倒并非全然说的谎话，吾确实是刚一出林府就给秦媪妪神不知鬼不觉的关进了镜子里，只是吾并未看尽悲欢人情，就算看尽了……大约也仍是执迷不悟。孤竹君自嘲的想，淡淡道：“他所说倒也无差。”www.)
黛玉似乎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可是……人之一世，倏忽而已。当真与天地相比，怕是无论夭命的孩童，或是那些号称与天同寿的神与仙，也不过都是弹指之间而已。青雀沉溺凡人的情爱，或是追求长生之道，两者当真便有高下之分么？”
“绛珠，你是怨吾多管闲事了？”孤竹君挑了挑左眉，见黛玉没有回答的意思，只依旧是锁着眉头，便柔声道，“那如何能相提并论？凡人之爱，不过如风中烛火，不过扑簌一时，纵使闪烁几许，熬过了那阵风，可待得蜡烛燃尽，也终是要归于寂灭。而追求长生大道，则可洗尽俗念，清心寡欲，跳脱这世间樊笼。只长生久视四字，就足以抹杀所有情爱执迷。”
“既然世间情爱不过是障目之云，无本空花，全然不可与长生之道相比……”黛玉抬起宛妙明滟的眸子，问道，“孤竹为何还要执着于我？”
“你唤我绛珠，念念不忘与我的前世相约。可今生的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俗世女子，连修行都是被你拉扯着才入的门，与那位绛珠仙子已大不相似。你所说的前生之约，我虽有所动容，可终究毫无记忆。孤竹既点化了青雀勘破执迷，为什么自己反倒执迷于此，非要往这个圈子里钻呢？”
她敏锐的点出了孤竹君的自相矛盾，可语气间毫无取笑讥诮之意，只是如同不懂得一幅字的写法、一篇文章的典故一般自然而然的讨教着，明洁的双眸中盈满了认真。
孤竹君如遭雷掣。
“吾说起大道理时滔滔不绝，为何反倒执迷于此？”他心下自问道。他生于上古，自来从无执着之事，就这么混混沌沌、没心没肺的活了这许多年。数千年的岁月所积攒的苦恼加起来，还不如遇上黛玉之后的这五年里所经历的多。患得患失，疲于奔命，心猿意马，嗔怒妒恨……诸般阴霾几乎无时不刻的纠缠着他，回首过往，那样乐天知命的时光，已然是恍如隔世只因为他有了情。
无非是情念一萌，万魔丛生。
可他仍然舍不得，哪怕是知道悬崖撒手方为正道。退回契主与役妖的身份，才是最明智的相处之道，可他依然舍不得。
即使明知会一错再错，也要一意孤行的一错再错下去。
隔着竹青的衣袖，孤竹君不自觉的捏住了自己的手腕，将那截骨骼嶙峋的素腕捏得隐隐作响，可他自己却丝毫不觉得痛楚，只是呵然轻笑：“绛珠，你说你不过是一俗世女子，可区区俗世女子，也会口出如此玄言么？”
黛玉轻摇螓首：“我只是心里迷惑，才诚心讨教你的。”
孤竹君盯住她的双眼，明明是正午，一天中日光最为明沛的时候，可他的双瞳却沉沉的，暗得过分：“仙家神通造化玄妙无比，往往显化人前而不留痕迹。你修为与记忆未复，可境界仍在，所思所行自有仙意，只是你自己懵然不觉罢了。”
比如此刻，她分明是在试图点化于他。只是她自己不知，而孤竹君则是假做不知。
他垂下手，隐在袖中的一截手腕已呈现出深紫的淤痕，面上仍是清若朗风的笑着：“你看，都能有这般见识了，还说自己不是绛珠？”
“孤竹，我是诚心请教的，你怎么总是在顾左右而言他！”黛玉咬了咬唇瓣，微恼的道。
“吾确实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孤竹君半眯了眼，“吾是得承认，青雀的选择才是顺应大道之举。可那又如何呢？”他侧眸，迎上黛玉闻言而惊异的视线，“吾八百年来苦苦求索，辗转反侧，昏昏然如在冰冷长夜。唯有心间包着一点暖意，告知吾在何方方能得到解脱。那点暖意，才是吾道之所向，除此之外，其他的皆是虚妄。”
他合了合眼，莫名的有些眩晕，于是他不得不直起身，扶着栏杆，扬起头眺向了远处的天空。黛玉的目光追随着他，不知为何，她蓦然觉得这位神秘而强大的仙人此刻似乎脆弱得一触即溃。
“绛珠，不管你信还是不信，这八百年间，吾心底的那点暖意，全因念你而生。”说到这里时，他似乎自嘲的笑了一下。
“哪怕，你已把吾忘得一干二净了。”
玄虎用爪子蘸着清水，仔仔细细的把头和脸洗刷清爽，才优雅地蹲回了秦媪妪身边，打哈欠似的大大张口：“主人，有了前一回的教训，这回孤竹大人该消停了吧？”
“未必然。”秦媪妪看着镜中孤竹君与黛玉的身影，“除非得到这位谪仙人的真心相许，否则竹君之疾将永无根治之日。”
玄虎由衷的替孤竹君捏把汗：“这样说来，竟然是不成功变成人了？等了八百年才等到这么一个救命的希望，孤竹大人可真得抓紧机会！说起来也真是巧，往昔也不是没有谪仙下降过，可哪个也不如这位仙子的气息对孤竹大人的症候还是大人自个儿寻上门的，当真应了人类的那句话千里姻缘一线牵呐！”
秦媪妪摸着它支楞的耳朵：“确是缘分玄衣，你知道此世间最后一次出现仙人，是什么时候的事吗？”
玄虎歪着脑袋想了想。主人说的是仙人，而不是谪仙人，这范围立时大大的缩减了：“如果单说仙人的话，上古神仙与凡人混居，遇仙遇神都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孤竹大人就是到那时候生下来的，让他得了灵识的舜帝死后成神，用泪水帮助他化形的两位湘夫人死后也成了湘水神女可据说，自打大禹以九鼎定九州，止住肆虐八极的洪水后，所有仙人便随天梯登上仙界，再不现身世间。这以后，虽然时不时的有谪仙下降，可降世的都是无甚神通的历劫之身，而不是完全的仙人。那些在帝王传说里现身点化的神仙，大半又都是地仙或者是有道行的精怪所变的。唉，玄衣生得晚，没那个福气，是半个仙人的影子都没见过主人大约也没有见过真正的仙人吧？”
“不错，老身自降世，便不曾见过神仙。”秦媪妪道，“但老身知道，大禹定九州之后，凡世并非没有仙人的踪迹，因为最晚一次的仙人下降，正是八百年前。而地点，则是当时竹君的洞府九嶷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