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

第139章

时值秋日, 碧色如洗,柳色依依,惊春院中铺着一层金黄的落叶。

可是相比起院子中景色的一片静好, 院子中早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医女看着胸口不断涌出鲜血的秦姑娘,浑身直冒冷汗, 她不敢擅自动手替秦姑娘拔出胸口的剪刀,只能先提前准备好麻沸散, 等着胡大夫过来处理。

院内人心惶惶,奴仆们都是人人自危, 谁都知道秦姑娘是世子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现在秦姑娘出事了, 世子定然会勃然大怒, 到时候他们这些奴仆焉有活路?

其中当数采薇最为心慌意乱,听见秦姑娘自戕的消息时, 她正在用膳, 闻言顿时浑身一软, 筷子骨辘辘落在地上,耳边一片嗡嗡作响, 顿时采薇就慌得六神无主, 完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早些时候, 秦姑娘还是好好的,如今竟是忽然自戕了。

她从凳子上起身, 急匆匆朝着医女房中奔去, 还好她今日准备剪子的时候留了些心思,专门吩咐人把剪刀弄得钝一些。

她从未想过秦姑娘会用这把剪子自戕,她的本意只是害怕剪刀太过锋利伤到秦姑娘。

却没想到如今歪打正着, 竟是刚好救了秦姑娘一命,也救了她在自己一命。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了屋子,周围守着的奴仆都忙出了满头汗,这些血水看着就足够让人心惊胆战了。

思绪昏昏沉沉,秦明殊眼前分明是一片黑暗,可是她耳边却似乎隐约传来了鸟雀鸣叫的声音,在一片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了一只栖息在枝头的鸟雀振动翅膀、飞向了一望无垠的天空。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唇边下意识浮现一丝恬淡的笑意,那一瞬间,她看见的是鸟雀、也是她自己,她总算是能如同鸟雀一眼振动翅膀飞向远方了。

穷其一生,她再也不会回头了。

她想,她总算是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了。

或许世间当真有这么一个地方,人人生而平等,没有所谓三六九等、高低贵贱的区别,抛开外在浮华名利的束缚,人人都能追求自己心中所谓的自由。

死后,她若是能去这样的地方就好了。

窥见她的唇边的那丝笑意,胡大夫坐在床榻边低低叹了口气,这姑娘是何苦呢,世子这又是何必呢,剪刀贯穿胸口的痛意分明十分剧烈,可是这姑娘唇边却噙着一抹笑,摆明了是不想活下去了,世子又何必这样强求?

他行医这么多年,见过不少人间唏嘘百态的事情,强求得到的只能是所谓苦果,若是真心喜爱,何不顺遂了她的想法,放她离开,苦苦请求,只不过是加大彼此的隔阂罢了。

胡大夫正准备开口说话,余光却忽然窥见裴钰冷漠凶狠的眼神,顿时他就什么话都不说出口了,罢了罢了,他只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何必多言,旁的事情没必要多管。

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有那么一瞬间,秦明殊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惜她没能死掉,竟是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她睁开了眼眸,便发现自己的床榻边守着许多人,所有人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光晕,很奇怪,那股剧烈的疼痛仿佛都在一瞬间如潮水般褪去,脑海中一片空荡荡的,全身飘飘乎如乘奔御风、不知痛也。

她分辨不清楚站在床榻边的人都有谁,只能凭借自己的本能开口唤道:“裴钰,你过来,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裴钰身后染满了血,三三两两的海棠花盛开在他的背后,瞧着颇为触目惊心,他面冷如铁,一双狭长清冷的眼眸中盛着一些旁人看不懂的情绪,爱恨交织、情意难辨。

听见她嗓音微弱的话语,他狭长的眼眸轻微眨动一瞬,这才仿佛慢慢回过神来,他走到床榻边,却并未坐下,只是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看着她面色苍白、命悬一线,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不久之后就要撒手人寰。

看着她以一种绝然惨烈的方式永远离开他。

秦明殊觉得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她忽然就觉得很累,偏偏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些事情交代,人死后万事皆空,她还是要讲一下这些事情,她固执地抬起了右手,想要拉住裴钰的手。

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的眼前,却又仿佛隔着不可僭越的天堑,她努力了许久,他都不愿意坐到床榻边。

最后,秦明殊只能放弃了。

她望着他,一字一句略带吃力叮嘱道:“裴钰,是我自己不想活了,不管旁人的事情,请不要怪罪旁人,若我死了,还请你看在同床共枕的份上,将我的尸身放一把火烧了,抛于山川汪洋中,我生前不能做到的事情,那便死后做到吧。”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嗓音也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长长久久阖上了眼眸,彻底昏迷前的那一瞬,她似乎感受到有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了她的右手上。

呼吸间的功夫,那点滚烫的眼泪就寸寸消融,变得冰凉彻骨。

阖上眼眸后,她仿佛听见了一句带着彻骨恨意的话语,“秦明殊,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混混沌沌的脑海中因为方才那一滴的冰凉的眼泪恢复了些许清明,秦明殊暗自想这人可真是奇怪,她都要死了,他原不原谅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她都不在意了。

她要将一切痛苦的记忆全都忘了,彻彻底底忘了。

她要无牵无挂地离开,若是有来世,她希望自己能化作一缕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风,这样她就能去任何她想要去的地方了。

那滴泪转瞬即逝,除了她与他再没有旁人知晓。

可惜,她明明都要死了,裴钰却连这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愿望都不愿意满足她。

裴钰面无表情站在床榻边看着秦明殊彻底陷入了昏迷,他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面容上闪过一道恨意,随即爱意与恨意在那一瞬间犹如江雪一般决堤,他垂首面无表情看着胡大夫道:“若她死了,屋内所有的人都要陪葬。”

此话一出,守在屋内的大夫和奴仆都是心中一惊,要知道平日里世子虽然是喜怒不定,但却不至于如此是非不分,看来今日秦姑娘自戕的举动确实是惹怒了世子。

只求秦姑娘能够安然无恙,要不然他们这一屋子的人都活不了。

说完这话,裴钰就再也没有看秦明殊一眼,他面无表情走出了房间,站在屋檐下静静看着满院金光,无尽秋风吹散生死离别,却无法吹散他心底的愠怒。

秦明殊,好一个秦明殊,她居然敢自戕。

看来平日里对她的手段还是太过温和了,她最好是真真正正死了,那便是人死罪消,他再动怒也没办法对她做什么,可这些怒火全都需要由柳望月承担。

她若是不幸活了下来,那便确实是天意如此,只好由她自己承担了。

忽然一阵鸟雀鸣叫声从远处传来,裴钰若有所感仰头便看见了那一只栖息在柳树树梢的鸟雀,沉默许久,他吩咐下人进屋拿了一把弓箭出来,锋利的箭羽对准了那只毫无察觉危险、看着煞是悠闲自在的鸟雀。

物华流转,时光寸寸交叠,不足一个月之前,他便是这样用弓箭对准秦明殊的,那一弓箭刺穿了她的皮肉,如今他又用这把弓箭对准了鸟雀。

年幼时的那只鸟雀曾经绝然地离他而去,此时的秦明殊也如同那只鸟雀一样、用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他。

兜兜转转,许多事情似乎在很多年前就埋下了伏笔。

费尽心机,到底还是什么都留不住。

终究还是什么都留不住。

他拉动弓弦在屋檐下站了许久,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现在不是秋日而是冬日,寸寸霜雪落在他的肩头,冻住了他的躯体和思绪。

许久过后,他终究还是没有放出那支箭羽。

而那只鸟雀也终于察觉到了潜伏已久的危险,振动翅膀离开了院子。

奴仆站在院子中只觉得胆战心惊,余光中世子一直握着长弓,似乎是想要射杀那只鸟雀,哪料最后世子却迟迟没有动手,放了那只鸟雀,只是嗓音淡淡吩咐道:“一会儿找人将院子中的柳树都拔掉,连根拔掉,不许留有任何痕迹。”

闻言,那奴仆顿时如梦初醒,应答后急匆匆走出了院子,去办世子吩咐的事情了。

天色不知不觉变暗,临近傍晚的时候,天边竟是出现了一抹火烧云,如火如荼的色彩像是一抹鲜血晕染开来,裴钰还是握着那把长弓站在屋檐下,锋利的弓弦割破了他的右手,可他却仿佛没有感觉到,只是如石化一般站在屋檐下。

背后伤痕流出的鲜血早已干涸凝固。

或许,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现在他一颗心是多么慌乱,或许慌乱中还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悔,只是慌乱和后悔都终将会被长长久久的恨意所取代。

不知道等了多久,屋内总算是传出了胡大夫带着喜悦的声音,“没事了,这姑娘没事了,能活。”

闻言,屋里屋外的人都彻底松了一口气。

还好,秦姑娘没有事。

与此同时,那把长弓自裴钰手中滑落,弓弦上沾染了殷红的鲜血、像是反射天边火烧云的明艳色彩。

若是有人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向来镇定自若、云淡风轻的世子,此时双手竟是在微微颤抖。

可惜,没人发现。

惊春院中奴仆忙活了许久,总算是将院子中的柳树彻底拔除了,去问了世子是否要栽种新的树木,世子也不说话,奴仆们不敢自作主张,只能先用新土填平了树坑,这样将来栽种新的树木也算是比较方便。

院中的落叶都被打扫干净了,原本带着些许秋衣浓的院落顿时就变得有些空荡荡的,不多时屋内便有奴仆小心翼翼走到了世子身边,斟酌再三开口道:“世子,大夫说秦姑娘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今日失血过多,还需要好好将养一段时间。”

闻言,裴钰并没有回话,他只是出神地望着空荡荡的院落,树木砍掉以后,或许惊春院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鸟雀飞来了,滴滴答答如秋雨般的鲜血顺着他的右手滴落,良久过后,他才开口吩咐道:“往后不许奴仆再喂养鸟雀了。”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回到了房中,那厢胡大夫刚刚替秦明殊处理完了伤口,累得满头大汗,还好那把剪刀钝了一些,若是刺入胸口再多那么几分,只怕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妙手回春。

这姑娘还真是福大命大,但愿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低低叹了口气,他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给医女和奴仆们,收拾好了药箱就准备离开,哪料方方迈出了门槛,就又有一位奴仆过来,请他去给世子处理伤口。

闻言,胡大夫只能再度叹了口气,认命地去给这尊大佛处理伤口,一个两个都是祖宗,吵个架非要拿剪刀往自己身上捅,真是让人搞不懂。

等看见裴钰身后的那几个用剪子刺出来的血窟窿后,胡大夫倒吸一口凉气,时间太久了,鲜血都跟衣物紧紧粘在了一起,有些地方可以用剪刀剪开,但是有些则需要硬生生将布料从皮肉上撕扯下来。

他本来是想要用些麻沸散,可世子不肯,也只能作罢。

皮肉撕扯开的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之痛,可裴钰却从头到尾没有一声闷哼,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一丝痛意。

胡大夫原本有些训斥的话想要说,他这伤口若是早些处理,也不会成这个样子,只是看见裴钰一动不动宛如木偶一般的模样,只能作罢。

一个两个都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他又何必多言。

等到彻底忙完的时候,天色已晚,裴云送别了胡大夫后便到了房中,同世子汇报白日各地探子传回来的消息,他白日已经将这些消息都整理过了,只讲了比较重要的事情,剩下的那些事情他自己可以处理,便不用麻烦世子了。

将所有事情都汇报以后,裴云便准备离开,没想到刚刚说出口“退下”二字,世子便抬眸看向了他,嗓音淡淡吩咐道:“去将书房中的折子送过来。”

闻言,裴云微微一愣,却还是按照世子的吩咐将探子查到的消息都送了过来,他实在是不明白,秦姑娘都自戕了,为何世子还是对她这般关心,况且也是秦姑娘率先违背了与世子间的承诺,擅自改道去了颖台府。

若要去颖台府,必定会经过黑风寨的地盘,世子已经再三告诫过她不要去颖台府了,可是秦姑娘还非要擅自去,落入黑风寨手中也是咎由自取。

裴钰接过探子取回来的消息后就让裴云退下了,他一目十行将折子上的消息很快就看完了。

他还是无法理解秦明殊为何会心甘情愿嫁给那少寨子,哪怕是在少寨主死后,还要为他守丧?

一样都是强取豪夺,一样都是不顾她意愿的亲事,她为何是截然不同的态度,难不成仅仅是因为那傻子死了吗?

无论有没有她,那少寨主命定的结局都是死亡,这件事原本就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太子谋反,三殿下忍让许久,定然会在此时爆发,而黑风寨则是个再好不过的弹劾借口,黑风寨中的所有人必须要死,死无对证、轰轰烈烈才好。

事情闹得越大,陛下才会越震怒,太子的下场便会越凄惨。

可惜,可惜,三殿下的想法原本没有错,只是注定功亏一篑。

裴钰轻嗤一声,将折子用烛火焚烧,不知为何,他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就连火苗烧到了指尖都没有意识到。

有些事情早就已经算好了,可惜千算万算,算不准的是人心,旁人的心和他自己的一颗心都算不准。

明月高悬,清亮皎洁的月光洒落一地,裴钰根本睡不着,他推开窗户,孤身一人站在窗口,月光穿堂而入,将他清冷的身影拉得越发颀长。

他面无表情注视着洒落满地的月光,不管世事如何变化,似乎只有这轮月光是亘古不变的。

月有阴晴,光落人间。

既然睡不着,那便不睡了,迎着夜色他直接骑马出了渡津府,夜风凄厉、马蹄疾疾,他策马一人穿行在小路上。

秋风萧瑟,小路上的枫叶落了满地,马蹄踩上去的时候,枫叶顿时碎裂开裂、碾为齑粉,随后在无边夜风中随风而散,如同人死后一样,死后就什么都留不住了。

死后将她的尸身烧成灰,洒于山川汪洋,如此也算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她想的美。

便是死了,她也要与他葬在一起,与他的尸身一起常埋地下;便是害怕蚊虫噬咬,尸身焚烧成灰后,也要与他的骨灰掺在一起。

如此才算是永不分离。

紧赶慢赶三个时辰后,总算是到了明春府,到了夜间明春河更显湍急凄厉,无尽夜风裹挟着河水荡漾不停,仿佛下一瞬河水就会腾空而起卷走无数人命。

马儿立在明春桥桥头,似乎是在犹豫不前,裴钰视线冷漠地从桥头掠过,随即扬手摔了一下马鞭,顿时马儿就嘶鸣着跑上了明春桥。

桥身荡漾不停歇,一江秋水不舍昼夜奔向远方。

不多时就到了明春府,城门打开的那一瞬,他打马而过直奔知府府邸,往日他与明春府知府谢清运也算是旧相识,更何况他还曾经在府上住过一段时间,府中的奴仆也都认识他。

到了知府府邸以后,不等马匹停稳,裴钰就直接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见此,一旁的奴仆忙不迭走上前牵马。

裴钰穿着一身黑衣,宛如杀神一般面无表情走进了府邸中,虽然已经到了深夜,可是这阵子太子谋反,陛下震怒,政务本来就繁忙,加之明春府地处南北要道,事情更是多如牛毛,这些日子谢清运都颇为苦恼。

一直都在熬夜处理事情,哪成想今夜好不容易处理完了积压已久的事务,谢清运伸了个懒腰,刚刚吹灭了蜡烛,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的声音,他从椅子上起身,正准备出门一探究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哪成想还没走两步,忽然书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哪怕是夜色熹微府邸,可是那一瞬间,谢清运还是认出来了此人正是裴钰。

他儒雅清俊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正准备走到裴钰身边开口说话,问问他怎么这么晚来了,难不成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还真是难得看见他如此行色匆匆的模样。

怎料还不等他开口说话,裴钰就伸出右手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赶了这么久的夜路,他浑身早就是冰凉彻骨,双手更是冰凉如霜,宛如一块冷铁硬生生卡在了谢清运的脖子上。

谢清运并不是蠢人,见他这般动怒的模样,心中也猜到了原因为何。

只是眼下这个时候,他并不愿意主动提及这件事情。

裴钰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一直等到谢清运即将喘不过气的时候,才松开了手。

新鲜的空气在那一刻呛如肺腑,谢清运本来就是文臣,没什么武力,连轴转处理了许久的公务,且还被他掐了那么长时间,有那么一瞬间,他能感觉到裴钰是真的对他动了杀心。

谢清运浑身瘫软踉跄着摔倒在了地上,他控制不知地咳嗽不停,用右手捂住自己的脖子,过了许久,那股窒息的感觉才如潮水般褪去,当日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就没想过能把事情做的天衣无缝,他早就料到了终将有事情败露的这一日。

可是哪怕到了现在,他还是不愿意主动提及这件事情。

笑了笑,谢清运忍者咳嗽,抬眸看向了裴钰,道:“相识一场,难得看你有如此动怒的时候,不过是提前将明春桥砍断了,裴钰,你又何必如此动怒?”

书房的门并未阖上,清冷的月光沿着门缝倾斜而下,裴钰逆光而立,他面无表情看着谢清运,整个人锋利的像是一把刚出鞘的宝剑,轻易不出动,动则血流千里。

闻言,他转身关上了书房的门,随后走向了谢清运,半蹲下来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冷声质问道:“谢清运,你为何要如此做?”

“裴钰,现在天下大乱,我们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事情越早动手越有利于我们,迟则生变,当然是要先下手为强。况且,现在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吗,甚至效果远比我们想的还要好。”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谢清运无所谓地笑了笑,语气中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意味。

“谢清运,别给我装傻,你知道我到底说的是什么事情。”

听见他如此郑重的话语,谢清运才止住了面上的笑意,他眼神中充满了不理解,“裴钰,秦姑娘心中根本没有你,她既然不爱你,你也应该洒脱放手才是,知道她提前进入明春府以后,我就派人砍断了明春桥,为的就是让你看清现实。”

“哪怕天下大乱,她去不了柳州,可她也不愿意回到你身边,在明明有别的选择的情况下,她还是背弃了你们二人之间的承诺去了颖台府。裴钰,那个时候你便应该看清楚了,她心中没有你,你为何不能放手?”

正是与谢清运太过相识,裴钰此时一听就知道他在撒谎,审慎的目光落在了谢清运的面容上,语气平静斩钉截铁,毫不留情戳破了他的谎言,“你根本是想让她去死。”

闻言,谢清运面上的笑意顿时就彻底消失了,他儒雅的面容上满是不理解,破罐子破摔道:“我可没想让秦姑娘死,分明是她自己找死,她明明还有旁的选择,若非是她执意要去颖台府,也不会落入黑风寨。”

“黑风寨中的人都注定要死,可是她居然能活下来,她必须死,从她不爱你的那一瞬、从她无情离开你选择旁人的那一刻,她就必死无疑。”

“裴钰,古来成大事者皆要割舍情爱,可你却频频为了一个女人回首,你从前不是最看不起这种耽于男女情爱的人,怎么现在自己也成了这种人?”

“裴钰,我当初只是谢家一个出身寒微的庶子,便是寒窗苦读十余载,哪怕是在科举考试中取得了不错的名次,可是照样要被发落到江南苦寒之地为官,此生都无升迁擢拔的指望,天下间如我这般的读书人数不胜数。”

“我们愿意追随于你,都是将身家性命、甚至是九族性命都押在了你身上,你难道真要为了一个女子、舍弃我们的大业吗?”

“大业将成,岂能半途而废,除了割舍一切,我们都没有旁的选择了。”

说到此,谢清运情绪激动到红了眼眶,他从袖子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了裴钰,随即阖上了眼眸,认命道:“裴钰,我自诩聪明,可比起你来还差得远,我从未想过能永远瞒着这件事情,只是没想到那姑娘如此幸运,竟是活了下来。”

“是我背叛你在先,若是你要怪罪,我愿意以死谢罪,只是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忘了大业,门阀当政、世家连理成气,天下读书人苦其久矣,寒窗苦读数十载,原以为一朝科举能做官施展自己的报复,可到头来还是比不过那些命好、生来就尊贵的贵人,便是不学无术,也有世家在背后为其撑腰,随随便便就能调换旁人的试卷,成了天子手下的众臣。”

“读书人读书明理,立志施展抱负、造福于民,可惜只能到江南苦寒之地为官,小官当然也可以施展才华,但每每想要献策图变的时候,都会被权贵阻止,憋屈的紧,与其说是一方父母官,倒不如说只是被世家拴着脖子的一条看门狗罢了,我们谋划了三年,整整三年啊,断然不能前功尽弃。”

“是时候变一变这天下了,是时候动一动世家了,裴钰,相识一场,我愿意以死谢罪,也只求你看在我们情谊的份上,能够在大业既成的时候,给我烧柱香,好让我知道这件事情,如此便是在九泉之下,我也可以安息了。”

说完这话,谢清运就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眸,静静等待着死亡,他不后悔,便是时光倒流、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如此做,只是他不会选择再用三殿下的手借刀杀人了,他会亲自动手杀了秦明殊。

成大业者,须得断绝儿女情长。

这些年来,他都在按照裴钰的吩咐行事,他自诩聪明,有时候便是不理解裴钰的吩咐,也从未有过犹豫,唯独这一次,他不得不亲自动手。

可是等了许久,谢清运都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疼痛,忽然他听见了一声金属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响,睁开眼就看见了裴钰将匕首扔在了地上。

裴钰走到了门口,他伸手拉开了门,顿时清泠泠的月关就如泉水一般倾泻而下,等跨过门槛的时候,才转身看着谢清运,嗓音冰冷道:“至此一次,下不为例,若是还有下次,我一定会亲自动手要了你的命。”

“我不是那无能之徒,这天下和美人我都要。”

说完这话,裴钰就直接离开了书房,骑马在路上奔波了三个时辰,他后背的伤口早就撕裂开了,稍微走两步就是钻心的疼痛,鲜血一点点渗出、染红了身上的布料,好在今日出门穿的是一袭黑衣,便是浑身都流血了,也不太能看的出来。

他并没有逞强的念头,没打算再连夜赶回渡津府的打算,出了书房以后就在府中找了一件屋子住下了,吩咐奴仆端来了一些热水,他自己将身上的伤口清理了一番,并上好了金疮药。

夜色深深、吞噬一切,奔波了一日,裴钰躺在床榻上,却还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秦明殊神情疯疯癫癫地将剪刀刺进了自己胸口的场景,他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为官多年,便是血流成河的场面也见过许多次,可唯独这次,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忘不掉那片肆意蔓延开来的血迹。

还有那一盆盘端出屋子的血水。

他曾经以为自己也没那么喜欢她,可是经此一事便是发现了,她对他而言确实是十分重要,既然放不了手,那就不必强迫自己了。

此生此世,他再也不会放她离开。

自裴钰离开书房后不久,一位守城的官兵就急急忙忙前来找谢大人了,他早就到知府府邸了,可是看见了停在府门的那匹马,顿时就知道还是晚了,只能一直等到裴大人离开书房后才进来。

“大人,属下并非是有意的,那日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在城门口等秦姑娘来,看见她进城的时候,想到了她第一次扮作流民进城的时候,是个哑巴,乍然听见她开口说话,属下便有些震惊,忍不住出声询问了一两句。”

谢清运坐在书桌前忍不住地咳嗽,听见那属下如此开口认罪,他倒是没有动怒,咳嗽了两声后,苦笑道:“这事并不怪你,是我吩咐你办的。”

说完这话,谢清运便从椅子上起身,他走到了那属下身边,伸手将他扶了起来,随后用右手拍了拍他的肩头,那属下受宠若惊,正准备开口说话,却不曾想下一瞬一道刺痛就从他的胸口传了过来,他不可置信地低头,便看见了一把匕首插进了他的心口,“大人,为什么……”

不等他将这句话问出口,谢清运就神情儒雅地握着那把匕首,又把锋利的刀刃往他的胸口推进了一些,顿时那属下所有的话语都只能湮灭在咽喉中,便是死了也没有闭眼,竟是死不瞑目。

谢清运藏青色的衣衫上还是干干净净,就连一滴鲜血都没有沾染,完不成任务的属下便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死人也能永远保守秘密。

不多时便有奴仆动作熟练地进屋清理尸体,他们都不识字且被拔了舌头、变成了聋子,便是知道了什么事情,也永远都说不出去。

只有死人能够永远保守秘密。

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江水涛涛,永不停歇,万事万物变化不休,只有一轮明月映照古今,亘古不变。

明春桥下的河水肆意泛滥,凄凄夜风裹挟着江水拍打两岸,明春桥在夜风吹拂下摇摇晃晃,哪怕是江南梅雨时节早就已经过去了,可是天下仍是尚未安定。

许多暗流湍急就掩藏在看似已经重新变得平静的江水之下,无从窥探。

便是在睡梦中,秦明殊的眉心也一直都是微微蹙起,拔剪刀的时候,在麻沸散的作用下,她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痛苦,甚至有那么一刻,她真的看见了一只鸟雀振动翅膀飞向了高高的天空。

紧接着,她看见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鸟雀,她只要振动翅膀就能飞到任何她想要去的地方,她栖息在柳树树梢,秋日到了,柳叶也逐渐发黄、满地金黄洋洋洒洒若纸钱。

午后的阳光正是温暖绚烂,她伫立在枝头沐浴在阳光中,羽毛随风闪耀着金光,可是正当她振动翅膀想要飞翔广阔无垠的天空时,忽然一支箭羽穿云而过直接射中了她的身体。

她就直直从枝头坠落在地上,那一瞬间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就摔在了地上。

随即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全身。

昏迷前,她躺在地上,听见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传来,随即视线中出现了一片白衣如雪的身影,她很想努力抬头看清楚来人的面容,可惜午后的阳光实在是太过刺眼了,一点明晃晃的光点在她眼眸中慢慢扩散开来。

等到她彻底失去意识昏迷的时候,眼前也只剩下了那片如雪花般蔓延开来的身影。

她明明失去意识昏迷了,可偏偏却觉得自胸口传来的那股疼痛越发剧烈了。

秦明殊想要睁开眼眸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无法睁开眼眸,只能忍受着那股慢慢如海藻般缠绕而上的痛意。

夜色已深,裴钰躺在床榻上总是会不自觉白日一盆盆端出屋子的血水,许是鲜血的颜色太过殷红、有那么有一刻深深刺痛了他,一股没由来的恨意在心底蔓延。

他恨她,他就是恨她。

恨她用如此绝然果断的方式永远离开了他。

世上的爱恨恩怨本就是没有由来的。

他明明已经给过她离开的机会了,便是南北断绝、无法到柳州,她还有很多地方可以去,为什么偏偏是颖台府、为什么偏偏要去找柳望月?

当日在京城白玉寺许愿,她求的并非是姻缘,而是自由,“生来自由,无拘无束”八个字写在了红丝带上。

她素来聪慧,不会不懂身处乱世擅自改道本身就是自找死路,可便是如此,便是知道在前去颖台府的路上可能会丧命,她还是一意孤行,还是铁了心要去颖台府,一心一意要去找柳望月。

这便是她所要的自由吗,当真是个笑话。

单单是想到此,裴钰的心底就渐渐攀染上戾气,冠冕堂皇,她所有的话语根本就是在骗他,呼吸间的功夫,他便已经想出了千万种置柳望月于死地的方法,终有一日,他要将他碎尸万段。

思绪蔓延无边界,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翌日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裴钰就从床榻上起身了,哪怕是一觉睡得断断续续、并不安稳,可是他眼底还是一片清明、不受半分影响,踏着熹微晨光,他便翻身上马,再度行色匆匆地离开了。

秋日晨间小路上起了蒙蒙的雾气,雾气凝结在偏偏树叶上变成了露珠,裴钰打马行色匆匆从林间小路穿过,叶梢拂过他黑色的衣袂、留下点点潮湿的痕迹,随后那点湿意也在晨风中化成一片虚无。

匆匆三个时辰过后,赶在正午的时候,裴钰终于回到了渡津府。

一日的光景,惊春院中一切如旧,只是唯独没有了那片景色,裴钰想,她既然将这里视为牢笼,那他就遂了她的愿,牢笼都是寸草不生、狭窄逼仄,哪会有什么莺飞草长、莺歌燕舞的风景呢?

中午恰好到了秦明殊的服药的时辰,可是屋中的侍女都是垂头丧气,秦姑娘尚且在昏迷中,牙关紧闭,根本喂不进去药。

裴钰风尘仆仆从外面回来,进屋的时候恰好看见了这样的场景,他冷笑一声,伸手径自拿过了侍女手中的药碗,走到床榻边坐下,用勺子撬开秦明殊的牙关、压着她的舌根,一股脑将苦涩的中药全都喂了进去。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滴漏出来的中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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