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回、画楼君臣观蹀马天子暗地布迷棋

布满黄土的大路上满是鲜血,数十具尸体静静的躺在地上。遍地都是刀剑、尸体和鲜血,它们把路面变成了一座修罗场。路边的墙角躺着一名腹部鲜血淋漓的聆人,而另一名邵人正摇晃着他的肩膀……

顺德八年腊月三日辰初?食时

玉明,玉明县。

清平坊后,易安坊前,元末前路

阳光照在一群穿着银甲、斜披锦袍的将士身上,为首的大汉怀抱一柄陌刀,口中嚼着五香丸,他正是之前给徐勇信传信的马夫。

此刻,他正带着十名精锐靠在街角,等待着一个消息的出现。不多时,一名穿着白色胄甲的军士快步拐过街角,对他唱个喏,道:“禀萧将军,元末路上只剩一邵一聆。”

大汉耷拉着眼皮点点头,他一摆手,那十名将士跟着他转过街角,疾步朝元末前路走去。

那名穿着白甲的军士看看他们的背影,擦擦脸上的汗,他隶属龙武军,但是眼前的这些人要比他们的官衔高的多。刚才唱喏的时候,他清楚的看见那将军腰间的令牌。

那令牌上清晰的刻着“云龙”二字。

军士知道,那是龙骧将萧川的军队,官衔与虎贲将军徐勇信齐肩。所以他便耍了个滑头,直言“萧将军”,然而那将并没有反驳。看来自己猜对了,军士松了口气,快步朝大理寺走去。

此时的萧川正带着云龙军大步流星的朝元末路走去。云龙军与风虎军齐名,乃是曌帝亲设,云龙军由萧川带,风虎军徐勇信带。云龙军为银甲,盔撒黑缨;风虎军为金甲,盔撒红缨。至于虎贲军、龙武军就脱身于此二军。

萧川手中的陌刀和徐勇信的一样,同为曌帝御赐。只不过他的陌刀是乌杆银鐏,徐勇信的是红杆金鐏。

萧川摸摸头上的幞头,步伐加快了些,阳光照着他身上没被锦袍罩住的银色肩吞和掩膊,甲片在阳光下闪耀着,像琉璃一样。

无一刻,云龙军随着萧川赶到了元末前路。萧川瞥了一眼地上的血污,对身后的云龙军一摆手,只听一阵抽刀的声音,龙武军便把锦衣邵人和赵弈白围了起来。

萧川的目光扫过那个锦衣邵人,又看向旁边的躺着的赵弈白。

他的情况比锦衣邵人还要糟糕,那个邵人只是受了写皮外伤,但赵弈白是整个人直挺挺地靠在墙脚,下腹部一片血污,上面沾满了已成糊状的止血散。

萧川一看就知道,止血散根本没发挥作用,就被血冲开,肯定没救了。邵人见曌军把他围住,便支起身子靠在墙站了起来。

萧川合合眼,有些不耐烦。他把陌刀递给身旁的云龙军,伸手从腰间取出手弩,按上弩箭。几乎没有瞄,抬手一弩,弩箭正中赵弈白的脖颈,箭头甚至穿过了他的咽喉,在后脖颈露出一个小尖。

一旁的云龙军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们早已对这种事司空见惯,没有任何人问为何这样做。

而那个锦衣邵人却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他们千辛万苦争夺的聆人就这样被一箭射死。

他靠在墙上,嘴唇嘚瑟着,一旁的两名云龙军持刀上前,锦衣邵人以为他们要把自己生擒,便喝道:“誓死不降!”

那两名云龙军相视一眼,紧接着便是一声冷笑。那锦衣邵人还没明白这笑的含义,左边的云龙军便一刀砍在他的身上。

萧川背过身,听着那邵人哀嚎了两声,再然后便是一声肉体倒在黄土上的声音。萧川眯着眼看向天空中的太阳,他很清楚曌帝的心思,根本不用曌帝出言,曌帝想让他办的事,他全都办了。

赵弈白是必须死的,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而那个邵人……萧川轻笑一声,顺手杀了也无伤大雅。

一个云龙军走过来,拱手问道:“将军,此路有三十四人持械互殴而死,尸体该怎么办?”他很聪明,知道此事不宜声张,便特意把中间那段话用重音说。

萧川摸摸下巴,笑一声,道:“我云龙军不是给他们擦屁股的,收拾的事儿让武侯他们办。”他说完,缓步朝皇宫方向走去……

一刻后

大理寺

周玉煦靠在椅子上,玩弄着手中的玉佩,他想了许久,可仍未琢磨出曌帝的意思。他叹了口气,咋咋舌,端起了桌上的茶碗。

就在这时,一名白马狂奔入殿,朝周玉煦单膝跪下,禀道:“宣圣上旨,三路贼人已伏诛,圣命三皇子当即还朝。”

周玉煦心中一惊,他想不到谁的手能有这么利索。将三路贼人皆诛杀,竟如此之快。他心中不免升起一阵寒意,好快的刀!

他抖抖衣衫,缓缓站起身,嘴角抽动着,“老头子的宝刀不少啊。”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缓步走出大理寺……

次日

顺德八年腊月四日巳时?隅中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后宫?清华湖

阳光穿过湖中央太湖石上的孔洞,在冰面上闪耀着,留下一道道金色的光芒。

曌帝一个人立在湖边,犀利的眼神投向了湖上的冰面,他不禁想起早年他在战场上宵衣旰食、爬冰卧雪的日子。

“皇上。”

身后尖细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曌帝微微合合眼,有些不耐烦,问道:“何事?”身后的老太监答道:“二皇子醒了,现已能下地。”

曌帝闭上眼睛,感受着太阳带给他的些许温暖,他沉吟片刻,道:“叫膳房预备一下,午正,朕要带着皇子们在北边的画楼用膳,另外把徐勇信和萧川也叫上。”

那太监唱个喏,转身要走。曌帝却又把他叫住了,曌帝捻捻胡子,道:“前几日西域不是又进贡了三百匹蹀马吗?选四十匹良马,在画楼下摆开了,朕要观舞。”

那老太监躬身唱个喏,快步去了。

看那老太监躬身去了,曌帝又转过身,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冰糊。他合合眼,把手中的木制谈柄重重的扔在冰面上。

谈柄只在冰面上留下一个白印,便弹到湖中央的太湖石上。

曌帝看着那道白印,眯了眯眼。他要借这次宴,给自己那些不安分的儿子们一个提醒。曌帝从锦袍里探出手,摸了摸自己颌下的长髯……

后宫?紫棠宫

刚刚还蹲在墙角里的黑猫,看见陌生人过来,转身一越,似行云流水般地飘到了墙上。它的耳朵动了动,便伏在墙头上不动了……

周玉明才刚刚回到宫内不到两个时辰,正是和何沐沐你侬我侬的时刻,那老太监缓缓走进宫内,对他唱个喏,道:“六皇子,传圣上口谕。”

周玉明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前走了两步,再跪下。那太监道:“圣上口谕:'命各位皇子与虎贲将军徐勇信、龙骧将军萧川,午正至北面画楼赴宴。'”

周玉明皱皱眉头,但还是道了声“儿臣领旨”,他再次坐到椅子上,神情却变得愁眉不展。

何沐沐看看他拧成疙瘩的眉头,上前问道:“怎么了?”周玉明端起桌上的茶碗,道:“不对,很不对。”

他昂起头看看何沐沐,道:“老爷子什么时候对我们这么客气过?还我们哥儿十个一起,带俩外人,徐勇信还行,最起码认得,那萧川……”

何沐沐拍拍他的肩膀,道:“哎呀,你就是爱瞎想,万一就是老爷子想你们了呢?”

周玉明冷笑一声,道:“得了吧,他都敢把我送到江波口,二哥在床上躺了一天,他去看了吗?我告诉你,就是说现在我们哥儿十个,死了一个,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何沐沐狠狠拍了他一下,皱着柳眉道:“你可真是不知好歹,那是你爹,你就敢这么说。”

周玉明撇撇嘴,道:“我错了。”说着,他握上何沐沐的玉手。何沐沐搂上他的脖子,道:“实在不行啊,我陪你去,老爷子总不至于在我面前让你难堪吧?”

周玉明冷哼一声,缓缓道:“我这个爹……哼,他可把什么都算好了。你没听刚才旨意吗?只让我们几个皇子和两个将军去,直接把你这手棋给堵死了。”

“那怎么办?”何沐沐的手攀上他的耳朵,道:“圣旨都下了,又不能不去。”

周玉明抿抿嘴,安慰道:“应该也没什么大事,大不了罚我个办事不利,没事的。”

他这句话不只是安慰何沐沐,也是安慰自己,他有种感觉,这次宴席,老头子肯定要出点幺蛾子。

那只“乌云啸铁”的耳朵抖动了一下,闪闪发亮的眼睛瞄向墙角的那只老鼠。紧接着,传来一阵老鼠的“叽叽”的惨叫声……

午初?日正

皇宫?画楼

画楼的整体建筑风貌和前朝大相径庭,端端庄庄、堂堂正正,是一派中原的风调。画楼坐南朝北,木质结构,绿色琉璃瓦屋面配以五彩琉璃神兽像。

画楼三层,长五十七步,宽五十五步,近乎于方形。其中木柱、悬梁皆有雕花,故称画楼。

穿着一身乐白袍的周玉泽看看细致精巧的砖雕,信步走进画楼。二楼上,两名孩童正在拿着果子玩,见周玉泽来了,连忙走过来唱个喏。

周玉泽一笑,也躬身回礼,笑道:“二位弟弟,来的还挺早啊。”左手边穿粉的孩童笑道道:“父皇旨意,不得耽搁。”

“哟。”周玉泽摸摸孩童的脸,道:“老十出息了啊。”右手边穿绿袍的孩童一嘟嘴,道:“若不是我叫你,你还在兰芝亭里闲逛呢。”

周玉泽乐了,拍拍孩童的肩膀,问道:“来,老九,告诉四哥,皇上什么时候到?”

九皇子周玉文撇撇嘴,一抱膀子,道:“那……我可不能告诉你啊。”周玉泽一笑,用指头点点他,道:“你这个滑头,说吧,又想要什么?”

一旁的十皇子周玉屏一笑,道:“四哥你听他瞎说,他根本不知道!”周玉文皱起眉,轮手来打他,喝道:“老十!你又拆台!”两个孩童跑着下了二楼。

两侧的楼梯上陆陆续续地走过几名乐师,她们手里捧着各自的乐器。顺德一朝盛听琵琶乐,于是乐师中几乎人人皆会弹琵琶曲。两侧的屏风后已经有几名乐师开始紧弦了。

周玉泽伸出手指,刮刮嘴角,从刚才的几句话他看出周玉文太过伶俐了,跟周玉屏一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眯眯眼,喃喃道:“看来,还是要让老十提防一下他。”

正想着,一个穿暗红圆领袍的男人走上二楼,周玉泽定睛一看,来者是周玉煦。

周玉煦摆摆衣袖,见了周玉泽便笑道:“呦,老四,来的挺早啊。”周玉泽对他唱个喏,道:“我这就不早了,那老九、老十老早就来这儿候着了。”

“是吗?”周玉煦摸摸鼻子,道:“没看着啊。”周玉泽端起侍女端来的茶碗,笑道:“刚下去,不知道又跑到哪里玩去了。”

周玉煦顺势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望着远处的琉璃瓦顶,他问道:“二哥在床上躺了一天,你为何不去探望?”

周玉泽没想到他会问这件事,便干笑一声,道:“昨日弟弟在京郊外狩猎,今日巳末方才入宫,却才方知二哥的的事,又听了父皇圣旨,想着不多时也能见着二哥,便未去探望。”

周玉泽这套说辞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把各方各面能照顾的都照顾了。让周玉煦挑不出理,但又有些不舒服。

周玉煦吸吸鼻子,他自小便患有鼻痔,虽是有专用的方子“鼻痔散”,但每至初春都会犯上一两天,今年提前了些。

他从桌上的果盒中拿了一个柑橘,边剥着柑橘边道:“老四啊,你这个人哪儿都好。”说着,他抬眼望向一旁立着的周玉泽,“就是有点假。”

周玉泽歪着头一笑,看向周玉煦,笑道:“三哥呀,弟弟自然是不如那角儿演的好,但也大抵过的去吧。”

周玉煦点点头,把一瓣柑橘放入口中,道:“过的去,老九、老十肯定爱看。”周玉泽干笑两声,不再做声。他心中清楚,本就是自己办错了事,若是再和三哥犟嘴,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正想着,一行三个人有说有笑的上得二楼来。周玉煦见了来人慌忙站了起来,躬身道:“见过太子殿下。”周玉泽连忙也跟着行礼,只不过他瞥了瞥太子周玉喆身后的两人。

一左一右,分别为五皇子周玉兴和七皇子周玉厚。周玉泽不由得眯了眯眼,周玉喆将两人搀起来,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

周玉煦挑挑眉,笑道:“那可不行,如今哥哥可是太子了,怎么能和我们相提并论呢?”周玉泽吃了一惊,他听出了周玉煦的弦外之音,便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

周玉煦没有动,面不改色的站在那儿。周玉喆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正要说什么,却听身后一声“见过太子殿下”。

周玉喆转过头,来者是八皇子周玉晖,他手持一个青铜螭纹手炉,头戴着一顶幞头。周玉喆连忙搀起,道:“八皇弟向来少看啊。”

周玉晖一笑,道:“不如太子殿下和诸位哥哥身康体健,前几日感了风寒,所以久未出宫。”周玉喆笑笑,道:“八弟可要保重身体啊。”

周玉晖抿抿嘴,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言罢,他缓步走到了周玉泽和周玉煦身旁,他自认为不妥,便旋即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拿起三皇子剥好的橘子,一瓣一瓣的吃起来。

一时间,这五个兄弟竟没人说话了,各人皆找了位坐。

周玉喆端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才当了太子,老三的态度就变得如此之大。

他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碗,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他爹起兵时他便应该想明白的一件事。

“呦,哥哥弟弟们都在啊。”随着人声的响起,周玉明领着九皇子、十皇子上的楼来。他朝三位皇兄行个礼,便大摇大摆的在周玉泽身边坐下。

他从果盒里摸出一只蜜饯,扔给了一旁靠在周玉煦身旁的老十,道:“别着急,慢慢化着吃。”

周玉明此意便是让年岁最小的周玉屏给众人解围,“化着吃”的意思便是让他化解眼前的尴尬局面。

周玉明深知,有些话他是不便说的,但老十不同。他年岁最小,又深得他们兄弟疼爱,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就是真的心生恼怒,老十也是“童言无忌”,便是他们有一百个不愿意,也要不好发怒。

周玉屏接住橙子,会了意,便对周玉明唱个大喏,道:“多谢六哥。今日正逢父皇摆宴,弟弟一会儿想要给父皇吟诗,不知吟哪首为妙?”

周玉明一旁的四皇子挑挑眉,自己的这个十弟还真是深藏不露。他还怕这小子吃了老九的亏,现如今一看,倒是自己多心了。

一旁的八皇子剥着柑橘,一言不发。周玉兴、周玉厚好似未闻此言一样,只是端着茶碗呆愣。

倒是周玉泽率先打破局面,他道:“父皇平日里喜读《穆雅录》,不如十弟你从《穆雅录》中选一首。”

一旁的周玉煦翻翻眼白,道:“不如选《荡气歌》?”

周玉喆抿抿嘴,他心中有些不舒服,但也顺着台阶下,道:“《荡气歌》需琵琶曲,不如大哥为你弹曲?”

周玉明嘴角上扬,这次周玉喆是以大哥的身份,而非太子的身份,周玉煦就是再想找茬也是挑不出什么理的。

“皇上驾到!”

皇宫,画楼午正?日中

众人连忙站起身,却见曌帝领着二皇子周玉立上得楼来。

那九个皇子一起道:“圣躬安。”曌帝一笑,摆摆手,道:“朕安。”他望望四周,问道:“萧川和徐勇信呢?怎么还没来?”

一旁的太监躬身道:“回禀陛下,萧将军与徐将军亲去带蹀马,顷刻便到。”曌帝点点头,他斜眼看看九个皇子,快步走到主座。

那太监倒也伶俐,曌帝屁股刚挨上座,他便扯着嗓子喊道:“奏乐!”那四周的乐师一齐动了,最先奏的便是如今最流行的《梻衣曲》。

周玉立瞥了一眼周玉明,周玉明未解其意,但他敢肯定,老头肯定憋着火呢。

果不其然,曌帝端起桌上的茶碗,道:“怡王爷!”周玉煦慌忙站起来,躬身道:“儿臣在。”曌帝乜斜着眼看看他,问道:“你放跑了聆人,该当何罪啊?”

周玉煦脑袋“嗡”地一声,道:“禀皇上,儿臣未放聆人。”周玉煦心中清楚,诛杀聆人定是曌帝的旨意,但他没想到曌帝会把私放聆人的这个屎盆子扣在自己的头上。他回想起来刚才曌帝的笑,这时只觉得不寒而栗。

曌帝眯眯眼,喝道:“老六!”周玉明连忙站起身,他刚才才想明白了荥王的意思,老头也要给自己扣个屎盆子了。

曌帝歪斜着身子,捻捻胡子,道:“你假传圣旨,该当何罪!”周玉明一愣,这屎盆子比老三的还要大!他若是就这样认罪,纵使脑袋不掉,也要被废为庶人。

他便当即反击道:“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他要和曌帝正面对峙,他明白,此时自己若是软了,以后就只能让老头子当软柿子捏了。

一旁的老四周玉泽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参与捉暗桩的事,不然这屎盆子……自己脑袋上也得有份。

而老五周玉兴和老七周玉厚相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就缩在位上,也不做声。八皇子挑挑眉,他心中清楚这是诬陷,但也不能说皇上的不是,便把老十和老九搂到身边。

“不明白?”曌帝冷哼一声,喝道:“那带聆人来见朕的圣旨是谁传的?不就是你传的吗?现在你倒说起不知道了。”

他站起身,一手扣着腰间的玉带,一手点着众人,骂道:“顺德这一朝,就养了你们这群臭丘八吗!”

周玉喆捏捏虎口,从位上站起来,躬身道:“儿臣以为……”话还没说完,曌帝一摆手,厉声喝道:“来人啊,把周玉煦、周玉明拿了!下大狱候审!”

周玉泽一愣,旋即跪倒在地,厉声道:“恳请陛下明察!不可囚皇子!”周玉立、周玉晖连同老九、老十一同从座上站起来,躬身求情。

五皇子周玉兴也要站起来,却被老七周玉厚捻了一把,周玉厚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不可擅动。”

周玉兴剜了他一眼,挣开他的手,跪地喊道:“求陛下明察秋毫!”他心中明白,连老九老十都求情了,他要是不跟风倒,那就是傻子。日后定在曌帝那里留下话把。

周玉厚抿抿嘴,也跟着跪下。——事到如今自己只能跟风倒了。

曌帝呵呵一笑,对周玉煦和周玉明道:“老三、老六,你们看看,多少人为你俩求情啊。”他眯眯眼,喝道:“太子爷!”

周玉喆慌忙站过去,道:“儿臣在。”曌帝双手叉腰,道:“你这个太子爷是怎么当的?自己的弟弟就这么惯着?”

他拿起桌上的紫铜香炉往地下一掼,“你要是当不了就别当!趁早给老子让贤!”

众人下的身子一颤,一时间无人答话,只剩下丝竹之声。

周玉喆极其烦闷,但还是听出左侧的乐师琵琶的弦旋的太紧了,因此弹出的音有些发涩。

就在此时,两个壮汉快步上得楼来,一个穿红,一个穿白。穿红的躬身道:“臣,徐勇信,参见陛下。”

穿白的捧着个手炉,放到曌帝手中,然后对曌帝行个叉手礼,“臣,萧川,参见陛下。”

曌帝握着手炉,嘴上丝毫不停,喝道:“季王爷,你钱挣得多啊!”周玉泽身子一抖,自己卖丝绸的生意到底还是让老头子知道了。

曌帝捻捻胡子,接着道:“要不你别做王爷了,直接在坊中开个丝绸店,做东家得了。还当什么皇子啊!”

周玉泽吓得不轻,顿首道:“儿臣不敢。”曌帝冷笑一声,又道:“煌王爷。”周玉兴嘴角一抽,暗道“完了”,他上前两步,道:“这儿呢爹。”

他这招使的巧妙,以儿子的身份与曌帝对话。他认为这样可以让曌帝的怒火消消,但曌帝根本不吃他这一套。

曌帝冷哼一声,怒目道:“你行啊,下面传报的太监快成你的人了,朕吃了什么,朕看了什么,你全知道,你本身真大呀!手段都快比得上朕的密探了!”

周玉兴身子一抖,跪倒在地,道:“儿臣不敢。”他哆哆嗦嗦的低下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道:“儿臣过几日就去就番。”

曌帝笑一声,他伸出手指,皱眉道:“你要就番?你不是一直不想去吗?”

周玉兴哆嗦着道:“儿臣……儿臣……儿臣……”

曌帝抖抖肩,跟他同时道:“哦,朕懂了。你要躲得朕远远的,你是要培植自己的力量,起兵反朕。”

两个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其余人心烦意乱,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该死的画楼。

周玉兴慌忙叩头道:“儿臣绝无此心啊!”曌帝从鼻腔了哼了一声,笑骂道:“看你这个耗子胆儿,量你也不敢!”

他放下手炉,对徐勇信道:“马牵来不舞怎地?朕乏了,看完就走。”曌帝看看周围跪着的皇子们,骂道:“还跪着干嘛?给朕守灵呢?”

一旁的萧川“噗嗤”一声,他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曌帝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骂道:“笑笑笑,你笑个屁啊。赶紧滚下去传令。”

萧川朝曌帝行个叉手礼,忍着笑道:“臣,遵旨。”说着,快步下了楼。徐勇信见他下楼,便对一旁的乐师交代道:“且停了,改奏《倾杯乐》。”

那两侧的乐师点点头,曌帝没再搭理众人,而是径直走向二楼前的栏杆。

画楼一共三层,二楼的视角为最佳,既能仔细的看舞,又能远离马蹄掀起的烟尘。虽然皇宫中是砖石路,没有烟尘的烦恼,但在二楼能整体的看到所有舞马,且又比三楼更佳。

舞马又称“蹀马”,“蹀马戏”,是经过特殊训练的马,表演时蹄上铁掌,马随音乐,蹀步与地面击出优美的节奏,故称”蹀马”,舞马在蹀步的同时,还表演各种高难度的杂技动作,前蹄跪地“掬礼衔杯”“仰天长啸”“人马共舞”等等,数不胜数。

而画楼下的蹀马,乃是西域几个小国进贡来的,虽国小,但进贡来的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马。——曌帝频发战事,已将西域各国打服了。

萧川亲自去“云马阁”挑选形象气佳的马儿,舞马所用之马一个个健硕挺拔,威风飒飒,它们身披锦绣,鬃束彩带,络以金银饰物,华丽异常。

周玉明捻捻眉心,对一旁的周玉煦轻声道:“老头子这是……”他实在没明白曌帝这一通乱骂。周玉煦咳嗽一声,低声道:“回来到你那儿说。”

周玉明点点头,看向楼下的蹀马。

蹀马的四周均排着长相俊美的少年,他们手持乐器奏着乐,在婉转的“倾杯乐”曲声中,四十匹骏马按照乐曲的节奏开始“奋首鼓尾,纵横应节”的表演。

随后,马踏上三层木榻,飞旋于上。接着会有大力士双手将塌举起,马依然静立于榻上,衔杯曲膝,这种动中求静、动静结合的艺术场面,干净流畅,别开生面,使驯马艺术升华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群马之中有一匹白马舞步最为优美。那匹蹀马装饰十分华美,丝绸衣服,金银珠节,华光四射。

且动作都极具难度,一会儿在安设的三层板床上旋转如飞;一会儿在壮士高举的榻上纵横应节,作各种令人叫绝的舞姿。

不多时,那马在“倾杯乐”的伴奏下上台舞上几回合,“腕足徐行拜两膝”,为曌帝表示祝贺。周玉明从未见过如此场面,惊叹不已。

周玉喆见他不解,便道:“此马名叫“濡露紫”,那日,父皇令内侍赐此马一杯酒,此马同人一般,自衔自饮,饮毕后就做出“垂头掉尾醉如泥”的姿势,那模样,竟与醉酒人的颠簸痴醉一般无二。”

曌帝才微微露出笑容,一听这话又拉了下脸来。他要让这几个皇子战战兢兢,互相猜疑一阵子。这样,他才有精力干一件不能让他们知道的事。

他冷哼一声,道:“朕乏了,你们接着看。”言罢,他缓步走下木梯,萧川和徐勇信慌忙跟上,徐勇信走在后面,对周玉明道一声“自求多福”,便快步下了画楼。

周玉明和周玉煦相视一眼,同时望向了楼下的曌帝……

午末

后宫?坤清宫

几名侍女正端着食盒进殿,却听见一声爆喝,“起开!”。

二皇子慌慌张张的走进殿内,外面天寒地冻,可他的头上竟然生出不少细汗。

徐秋月迎了上去,替他脱下罩在外面的披风,随口问道:“跟老爷子聊的怎么样啊?”

周玉立一撇嘴,握住徐秋月的手,道:“别提了,老爷子的话那是字字带钩、句句如针。上到太子,下到老六,我们哥几个都不知道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骂你了?”徐秋月有些惊讶。周玉立歪歪嘴,道:“那倒没有。”

他实在不明白曌帝今天唱这出的意思,按理说应该是对曌帝和皇子们百害而无一益,可老头子一向谨慎,怎么会干出如此荒唐的事。而且这次曌帝没由来的一通乱骂,更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徐秋月缓缓坐着椅子上,又捧起上手炉,她沉吟片刻,问道:“那老七也十八了,就没说他?”

周玉立冷哼一声,道:“你别看平时老七跟老六不错,那也是个不安分的种。我们哥几个就是再怎么掐,也没真动手,但老七这个坏种就不一定了。外面人说他公正,殊不知这小子就只对外人公正。”

徐秋月眨眨眼,问道:“何出此言啊?”

周玉立坐到徐秋月身旁,轻声道:“从老大开始到老六,我们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老七和老九都是庶出,老八虽说是嫡出,但远不如我们哥几六个受宠……”

周玉立顿了顿,眼角生出泪水,缓声道:“等生老十的时候,难产,到最后也没把母亲救回来……因此,老十是最受皇上喜爱的。”

徐秋月走到他身边,从袖里抽出绣帕,用帕子给他拭去泪水,道:“那骂老大他们什么了?”

周玉立端起木桌上的茶碗,道:“我到现在也没明白老爷子为什么骂他们,而且老三和老六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

徐秋月微皱柳眉,问道:“什么罪名?”

周玉立叹了口气,道:“老三是私放聆人,老六更离谱,假传圣旨。”徐秋月一愣,道:“这可都是重罪啊。”

“说的不就是嘛。”周玉立放下刚送到嘴边的茶碗,道:“可老头子骂完了,也没定罪也没禁足,合着就是骂着我们哥几个玩儿。”

两人正说着,殿外传来一声叫,“老二!”

周玉立正疑惑,徐秋月却道:“肯定是老三、老六他们。”周玉立看看她,正要说话,周玉煦先闯了进来。

“二哥,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啊?”周玉煦拍着手问道。紧接着周玉喆和周玉明也走了进来。

周玉明先对徐秋月行个礼,唤了声“二嫂”,紧接着就跟周玉立道:“二哥,我跟你说,这日子还不如我在何家来的自在呢。”

周玉煦一听这话,更起劲了,伸出手指向宫外,喊道:“他要是再这么弄,明天我就去就番。”周玉立苦笑一声,反问道:“就番?”

“嗯呢。”

“我呸!”周玉立用手指着他,道:“你啊你啊,没听皇上怎么跟老五说的吗?'你是要躲得朕远远的,你是要培植自己的力量,起兵反朕。'这屎盆子你抗的住?”

老三一下子被噎住了,撇撇嘴,跟徐秋月道:“二嫂,你来评评理。”徐秋月一笑,安抚道:“老头子嘛,他要不骂人,那还是老头子吗?”

“这话说得对。”周玉喆一笑,道:“老三,你还是太急了。你学学我,他拿骂我当涮嘴玩儿,我要跟他生气,我早气死了。”

周玉煦一歪嘴,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道:“反正现在老头子是给我俩一人安了一个屎盆子,怎么摘啊?”

周玉明干笑两声,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个苹果,道:“还摘呢?怎么摘啊?”周玉喆笑道:“我有妙计。”

周玉煦探探身子,问道:“什么妙计?”周玉喆摸摸下巴,道:“给皇上身边的娘娘们塞点银子,吹吹老头子的枕边风。”

周玉煦附和道:“妙。”

周玉明撇嘴来了句“没钱。”

周玉喆一摸脑袋,没理他,接着道:“这次是皇上发怒,给老头子身边的太监、将军们塞点银子。”

“妙。”老三竖起了大拇指。

“没钱。”周玉明还是那两个字。

“你还让不让我说话了?”周玉喆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周玉明一抱肩膀,道:“你说你的,我没拦着你啊。”

周玉喆一歪头,舔舔嘴唇,道:“再不济,给大臣们塞点银子,给皇上上个折子。”

周玉煦道了声“妙!”,对周玉喆挑起大拇指。

周玉明有气无力的,还是那两个字,“没钱。”

这可把周玉喆气的够呛,忿忿道:“你回家吃饭去吧!”

“没钱。”周玉明嚼着苹果道。

“你连吃饭都没钱啊。”周玉喆都快让他气糊涂了,道:“要实在不行,就让弟妹另寻个夫君吧,你这要啥没啥,还没下面富商钱多呢。”

周玉明一摊手,道:“先别扯这个,你先说说老爷子闹这出是什么意思?”周玉煦立马附和道:“对,你先说这个,这个才是要紧事。”

周玉喆一挥衣袖,站起身,道:“我哪儿知道,老爷子跟痰迷了似的,干的这一出也就他自己明白是什么意思。”

周玉明咂咂嘴,道:“哼,你们想吧,我是想不出老爷子下的是什么棋。”

一旁坐着的徐秋月在手上来回缠着绣帕,突然开口道:“会不会是老头子想让你们兄弟相疑啊?”

周玉喆头一个反驳道:“不可能,那是对老头子百害无一益的事儿。”“对。”周玉煦附和道:“那我们有什么可……”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骂道:“这个小王八蛋!”说着,他大步跑出殿外。

周玉明指指他的背影,问道:“他也痰迷是怎么?”周玉立撇撇嘴,道:“你也就跟他耍嘴皮子厉害了。”

“哟!”周玉明突然想起了什么,也紧跟着跑出去。周玉喆从果盒里拿出一个柑橘,眯着眼,边剥橘子边道:“今天这是没看黄历还是怎么着?怎么都这番德行?”

周玉立对徐秋月道:“去给我弄点吃的吧。”徐秋月眨眨眼,问道:“你们在老爷子那儿没吃啊?”

“害。”周玉立抿抿嘴,道:“连盘菜都没上,老三好歹还吃了个柑橘,我们哥儿几个是空着肚子回来的,没听老六说吗?吃饭都没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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