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回、焚览楼绑帝出宫击花鼓唱日月歌

火苗落在黑色的油脂上,骤然腾起巨大的火焰,火焰顺着油脂爬上栏杆,攀上龙柱,烧上大梁。几名手无寸铁的禁军冲上去,想要阻止,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烈焰吞噬……

顺德十年,青阳一月二十四日

诀安城,诀安县,皇宫

子正一刻?未央

梅名字顺着麻绳极快地滑到万览楼的飞檐上,落地的瞬间还踏碎了两块琉璃瓦。楼上的两名符离立即伸手将他拉上去,周玉明见他上来立刻下令:“焚楼!撤!”

下令的同时,他开始朝楼下奔去,皮靴毫不留情地踏过掉落在地的卷轴,发出竹料破裂的涩声。崔鼎一手持槊,一手挒着菁帝,快步跟上周玉明的步伐。

两名符离手持长刀,走在最前面,他们没戴护臂,将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古铜色的手臂——为了方便泼洒猛火油,他们将护臂摘下,丢在楼上。

一名符离从腰间摸出火折子,吹起火苗,丢在满是黑色油脂的地板上。

此刻的满玉楼已成了人间炼狱,朦胧的黑烟直冲天际,火光几乎能够映红了诀安城。烈火没有丝毫怜悯地吞噬人和楼体,黑烟笼罩了整个楼阁。

不少使节被烈火逼到没有墙壁、只有栏杆的楼台,几名禁军身上粘了烈火,正嘶嚎着打滚奔逃,还有几个士兵正在楼上抢劫伤员。

那些侥幸逃出来的大臣、禁军都灰头土脸,逃到楼外却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从楼阁腾起火焰,到众人一窝蜂似的逃窜出满玉楼,只用了短短五个弹指。而楼上没有跑出来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一身尘土的何烨熠跑出楼外,望着那被火焰烧掉大半的楼层,一转眼睛,放弃了刚才一闪而过的“东登”念头,立刻开始召集禁军,对他们下令道:“速速擒敌!立刻把皇上抢回来!”

禁军们面面厮觑,没有一个敢吱声的。几乎所有人都被刚才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吓破了胆子。

“大人,兵器都没了,没法拦啊。”

一个伍长低着头悻悻说道,何烨熠眉头一皱,发现士兵们都两手空空。他这才想起来刚才来援的禁军为了保全菁帝的性命,已经将兵器丢在了楼上。

他很想大笑,菁帝自作聪明,给禁军放假,结果倒让曌人劫走。皇上被劫走,这菁国的万里山河,不是让列国瓜分,就是被曌国一家独吞。

“大……大大大……大人!快看!”

禁军士兵们已经开始哆嗦,而几名刚才险些被火焰燎到的士兵精神崩溃,癫狂地大叫起来。

何烨熠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些禁军为何如此,但他却从刚才开始,感受到了一种灼烧之感。

何烨熠回头看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万览楼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炬,正在剧烈的燃烧。烈火和黑烟肆意在楼体的各各角落蔓延,火势比满玉楼要凶猛一倍,不,是十倍!

尽管隔着很远,但何烨熠依然能够看到万览楼从窗户和楼台咆哮而出的火焰。

满玉楼里只有一层烧的厉害,而万览楼几乎每层都被符离泼洒了猛火油,一点点火苗落在上面都会引起水浇不灭、凶恶无比的烈火——这就是符离们撤退时的掩护。

区区两座楼阁,烧就烧了,再建就是了。但最让菁国大臣惶恐的,是要将被贼人掳走的皇帝解救回来,可眼下,他们根本没有可调之兵。这让他们无从下手。

整整三个弹指,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他们犹如木俑,一动不动,直直的看着那燃烧的楼阁,所有人都被这变故吓傻了——菁国之国威,彻底的没了!

直到几名大臣近乎绝望的怒吼在院子上空响起,众人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去救伤员、取兵器。

太子少傅刘怀在楼外尖叫着喊道:“天呐!那是什么东西!皇上呢!你们快去斩贼啊……”

“猛火油……”

常年在谈判桌上打交道的中郎将和荣立在楼外,嘴唇颤抖着,哆嗦出这几个字。

温诀安呆呆地立在满玉楼下,耳边满是寒风呼啸的声音,她抬头看向那冲天的火焰……

菁国皇宫?南门

子正一刻,三盏茶

原本寂静的南门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守卫的呵斥声立即响起。

“什么人!”

“站住!站住!”

“站住!别再上前了!”

“站住!”

符离们推搡着菁帝,紧紧跟着周玉明的步伐,径直走到南门。南门的禁军守卫虽然被宫中突如其来的大火所吓到,但没有一个人擅离职守,反而提高了戒备。

他们见到全副武装的符离和突厥人,立即进入戒备状态,对着符离们高声喝道“站住”。而符离们没有丝毫畏惧,那两个没带护臂的符离拉住菁帝,其余人绷紧神经,等待命令。

一名穿金甲的禁军将长枪竖起,高声厉喝道:“站住!别再过来了!”

“动手!”周玉明声音有些沙哑。

两名符离凶狠地冲上去,他们之前被周玉明派往万览楼,所以还有弩箭。符离们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两把弩机同时发射,准确地射倒两名戎装禁军。

崔鼎和梅名字紧随其后,朝着禁军们冲去,守备的禁军发声喊,与两人缠斗在一起。其余符离们看了眼周围的状况,迅速上前帮忙。

“不许你们伤了朕的兵!”

菁帝大喊一声,却被身旁的符离用刀柄狠狠磕了下腹部,后者吃痛,哀嚎了一声,便捂着肚子矮下身子。

周玉明看了眼菁帝,冲上去用敲棒敲翻一名禁军,周围的符离们立即围上去,举着长矛、横刀乱捅。不到两个弹指,那剩余的六名禁军便被符离的刀尖和步槊刺破铠甲,砍翻在门洞里。

“全是花架子。”梅名字将砍瓢了的长刀丢在地上——却才一刀砍在禁军的金盔上了。

他接过崔鼎递来的长矛和横刀,看向镇定自若的周玉明,后者正揪着菁帝朝宫门外走去:“动作再快些!不要等他们反应过来!”

符离们吼声“喏”,便立即跟上他的步伐,两个符离在宫门口泼洒了些猛火油,扔了个火折子引燃,扬长而去。

“龙鸣他们怎么办?”崔鼎提着步槊走到周玉明身旁,斜眼看了下菁帝,再次发问:“难不成他们要吸引禁军的注意力?”

周玉明摇摇头,将赑屃敲棒别在腰间,开口道:“宫里那两个'大火炬'够他们折腾的了,放那个火,就是让他们撤。”他突然立住脚,看向周围。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宫外,正好立在入宫的玄武水桥上,过了玄武水桥,再过五个坊,便是菀香铺。只要入了菀香铺的地道,那就是鱼入大海,虎归山林,菁人再别想找着他们。

“可惜那条细犬,瞎里了。”杨泽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横刀攥紧了一些。

“这边。”周玉明一指东侧,领着符离们疾步走去。

这时菁帝突然开始挣扎起来,他身旁的符离险些让他挣脱,一个符离怒气冲冲,照着菁帝面门便是一拳。紧接着,两名符离走过去将菁帝身上的黄袍撕下。

周玉明没有管他们,眼下他们有的是时间。反正宫中的禁军们本身也不多,再让猛火油一烧,更兼得他们兵器没了,根本没法来阻止他们。

符离们大步流星地走下玄武水桥,虽然他们身穿铁甲,但脚程仍然极快,被撕下黄袍、发簪散落的菁帝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跟上。

“老头儿啊,别怪我们,你命里就该着有着一劫。”杨泽推了一把菁帝,看看街道两旁的大圆灯笼。

梅名字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冲着前面道:“我们这些兄弟,愿意舍得一身剐来此,都是因为你。”

正说着,众人却听见不良和武侯的筛锣声。他们上司发现宫内那两道冲天的浓烟和烈焰,便极快地召集手下,命令他们加强防范。

“他娘的。”符离中有一人骂出了声。

周玉明眯眯眼,从身旁的符离手中接过陌刀,对符离们下令道:“戒备!”

符离们立刻做好战斗的准备,突厥人和比詹也照猫画虎的矮下身子,握紧弯刀。

另一侧的不良队伍正浩浩荡荡的巡街,不良帅下令,让大队变十队,分散开巡逻,而自己却握着长棍立在一边。

小巷的前面突然传来两声惨叫,那是刚刚过去的两个不良人。不良帅面色陡变,急忙探脖子去看,可视力在黑暗中无能为力,脚下被石砖一拌,整个人登时摔趴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个影子突然从路旁的阴影里站起来,不良人们一惊,纷纷抽出腰间铁尺。这时陆陆续续又有十几个影子纷纷冒头,简直是阴间来勾魂的恶鬼。

不良人们胆怯地停住脚步,想要往回跑。两把短弩一动,登时干掉了两人。一人急忙要高喊示警,头顶却突然飞来一支弩箭,从他的天灵盖刺了进去。

此刻,剩余的不良人都炸了窝,叫声、锣声不绝于耳。

影子们立即亮出兵刃,朝着最近的不良砍去。那些不良人哪里见过如此场面,猝不及防,被符离们砍倒,血花四溅。

这些符离简直就是一群地府爬出来的鬼魅,正在疯狂屠戮着手中只有长棍、铁尺的不良。而崔鼎和梅名字架着菁帝,躲着一处木屋里,等待着外面的符离为他们清出一条路来。

“兄弟们,上!”

一队离着近的铺兵听见叫嚷声,立即赶来驰援。可见到满身血污、身着黑甲、正在屠戮不良人的符离们,登时被唬破胆子。

一名符离注意到了他们,举起双斧冲过去,铺兵们没有丝毫抵抗,纷纷大叫着逃窜回去。

这个变故实在太快了,被符离们围住的不良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发生。只有一名不良人抡起长棍,怒吼着,悍然反冲过去。

“噗”的一声,一支弩箭射入他的眼窝,柔软的眼球霎时爆开,血浆和白液喷溅旁边的不良帅一身。

不良帅拼命用手去抹着面颊,疯狂地大声叫嚷,然后叫声戛然而止,眼窝里也嵌了一支弩箭。

一名符离迈过尸体,嚼着薄荷叶,神态轻松地把一把空弩机扔到一边。

到了这时,剩余的不良人们才如梦初醒。尖叫声再次响起,不良们疯狂的想要逃窜,局面登时混乱不堪。一个不良带头钻进一条死巷子里,紧接着,残余的不良也跟上他的步伐。

等他们发现不对时,可巷子口已经被控制住了,谁往外跑,就是个死。

“统统杀了!动作要快!”周玉明提着满是鲜血的陌刀,朝符离们下命令。

一名符离收起横刀,走向木屋,去叫崔鼎和梅名字。而周玉明攥紧了陌刀,和符离们冲进巷子,对着不良们一通乱扎,短短两个弹指,巷子里再没有了声音。

周玉明伸手擦擦脸上的血,跨过两具尸体,正要对符离们下令,可却听见一阵阵隆隆的鼓声——这是菁国皇宫的金鼓,只要敲响,所有在诀安城的官员便要立即返宫,听候圣旨。

“速度加快。”周玉明眯着眼,虽然金鼓响了,但以他们的速度,禁军们连他们的脚印都看不到——从一开始,他们就慢了。

符离们动作很迅速,立即有四名符离持长刀走在前面探路。梅名字立即将菁帝的通天冠取下,同时跃过尸体,捡起地上的一把铁尺。

菁帝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周玉明身上,从始至终面无表情,直到梅名字再次推搡他,方才开口:“你真是周永安的儿子,有点本事。”

他又回头看了那些突厥人一眼:“带着这些草原蛮子……你干不成大事。”叶户安上前打了他一巴掌,厉声道:“我杀了你!”说着,要拔出腰间的弯刀。

“放肆!”周玉明立即呵斥她道:“我要的是活人!”叶户安咽了口唾沫,皱着眉头退后几步。而菁帝几时受过这样的气,正在一旁破口大骂。

周玉明斜眼看了他一下,脚步依旧不停,同时对崔鼎下令:“看好了他,我们在前面路口与龙鸣回合,切不可出了差错。”

崔鼎点点头,身旁的梅名字对符离们一招手,又有两个符离跟上他的步伐,到前面去探路。周玉明将陌刀扛起来,领着符离们疾步快跑。

子末

皇宫?西直门

一个长脸官员急匆匆的从宫门外跑出来,手中紧紧攥着把宝剑。守门士兵一看脸,认出是庞太师,庞德。他经常通过西直门往返皇宫和外宅之间,负责教皇子诗文。

可是今天过后,他就只能教一个最小的皇子了。西直门内,大火还在燃烧,将万览楼彻底吞噬,而满玉楼的各各楼层已经全部着了,此刻,这皇宫已经成了诀安城最明亮的地方。

何烨熠和刘怀等人正一筹莫展,见他来了,没有几个人吱声。

“皇上被掳走了!皇室十不存一!”见到庞德,刘怀痛哭流涕,立刻叫嚷起来。

庞德脸色大变,这到底是哪里的神仙,竟然能杀入宫里,带走菁帝,屠杀皇族,这是何等的胆大妄为!

但他没有来得及出声,因为这时何烨熠开口道:“各路武侯、不良、铺兵正在大肆搜捕,相信会有收获,另外,金鼓已然敲毕。”

庞德用力攥紧拳头,还是没作声,但他的表情和刚才已经不同了。

不远处有发生一阵骚乱——七八名禁军正在全力捕捉一条白毛细犬,可那细犬左蹿右蹦,众人莫想捉得他住。

庞德心中涌起一阵厌恶,不自禁地将鼻子高高耸起。

“我恳求何将军立刻带禁军去救驾,要不老臣这心中……”刘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

何烨熠连忙附和道:“是是是,此刻正是我等尽力时刻,我便是肝脑涂地,也要将皇上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他眼神一变,立刻对远处的和荣喊道:“和大人!快与我前去救驾!”

和荣听见这一声喊,心中一惊,想到之前符离的凶恶,他不免生出退缩之意,连忙要和何烨熠打哈哈——皇上没了还可以有新的,命可就只有一个。

菁朝中的老臣、忠臣基本都老的老,死的死,整个朝廷,忠良之辈少有的很。菁帝一被掳走,这些大臣将军都慌了神,甚至没有人领着残余的禁军前去救驾,而是寄希望于那些不良、武侯。

正值此刻,一个身穿胡服的人走过来,一扬手中的长弓:“我带二十禁军,前去救驾。”庞德定睛一看,来人是公主温诀安,连忙劝道:“不可!皇室本就……”

“微臣愿与公主同往!”何烨熠立即大声打断庞德的话。

何烨熠明白,此刻周玉明和符离们正进行到最重要的一环,决不能出差错!无论这个温诀安想要干什么,只要是涉及阻碍周玉明,他便不能让她得逞。

事急从权,逼急了,他也不是不能杀一个公主!

庞德抿抿嘴,乜了何烨熠一眼,随后转身对温诀安道:“既然如此,那臣也愿同往!”

何烨熠不禁暗骂一声,这个庞德真是碍事!这个时候,去的人越多,对周玉明等人越不利。

他不禁朝地上啐了口唾沫,一旁的温诀安将豹皮箭袋整理一下,对两人道:“必须迅速斩贼!宫门外有战马……”

何烨熠表现的心急如焚,不等她说完,便夺过身旁禁军的长枪,冲到宫门外。庞德眉头一皱,似乎觉得有些不妥,但也立即跟上何烨熠的步伐,冲出宫门。

温诀安没有什么表示,绷着俏脸,翻身上马,不顾身后的禁军,立即挥鞭驱马狂奔。何烨熠没料到温诀安如此行事,不禁愣了一下,但也紧紧跟上。

宫中的两座楼阁还在剧烈的燃烧,不断有被焚烧成黑色的断木掉落,那滚滚的黑烟从楼阁的宝顶冲天而起,在夜空中形成一条黑色巨龙。

火光下,灰头土脸的大臣和伤员瘫坐在地上,火光映着他们的脸,布上一种古怪的绛红之色。

而宫门外,三骑正在以飞快的速度“逃离”那如鬼魅般的火光。马背上的温诀安回过头去,妙目一转,看向皇宫中那被火兽吞噬了的楼阁,一滴晶莹的泪水,从温诀安的眼里流淌而出。

丑初?寒气屈曲?赤奋若

她对着如同噬人邪祟的烈火掉下一滴泪。而这滴眼泪在落地之前的短短一刹那,被火光染成人血般的赤色。

泪珠落地,摔的粉碎,三骑早已到了数步之外……

茌平坊?坊门

夜色朦胧,天上开始飘落雪花。远处的皇宫内依然明亮,那两个“大火炬”还在燃烧,为这寒夜,增添了一丝妖异。

三个手持横刀、长枪的符离窜过一处旗幌,立在墙角往道路两侧观望了一下,便保持住戒备的姿势不动。

他们身后的路口,就是推搡菁帝前行的符离和突厥人,龙鸣等人已经和他们回合。队伍最前的是手搦步槊的崔鼎,菁帝身旁走的是满身鲜血的周玉明。

“不惜金戈断,归来看去,明月前……”

菁帝有些惊愕,他没有想到在如此紧迫的时候,周玉明还能镇定自若,甚至口中唱出《醉卧沙》。

周玉明突然弯下腰,看向地上。天上开始下雪,地上已有了一层薄薄的雪,而周玉明却注意到,雪上好像有古怪的脚印。

这脚印很深,而且在雪上留下了黑黄色的沙土,周玉明心中一震,立即喊道:“戒备!”

突然一声锣响,围墙上亮出一排灯笼,整条夹道霎时灯火通明。一个铺兵头头拿着横刀站在路口的另一端,死死地盯着他。

脚印极深,是因为人本身重,或者是身上扛着什么。而靴上有黑黄色的沙土,证明此人串过城东城西。城东的道路是黄沙土,城西的道路是黑黄土,两者混合,就成了那种怪异的黑黄。

“该死!”周玉明暗骂一声,挺起陌刀。而此刻围墙上跳下一群铺兵,各各手持缨枪、横刀,大喊一声,朝符离和突厥人砍来。

符离们也不是吃素的,立即各持兵器和铺兵们绞杀在一起。

铺兵们平日里干的都是急脚递,哪里打的过常在沙场上厮杀的老兵,更兼得符离们各各身穿铁甲,刀砍不进,枪刺不入。除非用刀枪刺入铠甲缝隙,否则无法伤了他们。

周玉明将菁帝推给身后的梅名字,梅名字将刀搭在菁帝肩上,防止后者脱逃。而周玉明和崔鼎死死护住他们,冲来的铺兵不是被陌刀砍翻,就是被步槊刺倒。

充当斥候的三名符离听到声响立即回援,与铺兵们战作一团。

从战斗开始,整个过道的哀嚎声就没有停止。不到五个弹指,铺兵们便十不存一,又过了一个弹指,哀嚎声突然停了,这代表铺兵们已经全军覆没。

过道上满是血迹和尸体,周玉明靠在溅上血迹的土墙上,望向一旁的菁帝。后者没有任何表情,但颤抖的胡子赋予他一种帝王独有的绝情。

这绝情,让周玉明无比厌恶。

崔鼎将步槊扛在肩上,朝周玉明低声道:“探路的兄弟说了,到处都是铺兵、武侯连着不良,最少有一千人在城内搜寻……我的意思……还是抱团走。”

周玉明咽了口唾沫,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擦擦脸,想要洗下脸上的血迹:“就怕抱团走让菁人捂了……动作还要加快,我怕城中的菁军没有兵符也会出动……”

梅名字携着横刀凑过来,眼睛直往菁帝身上瞟,轻声道:“我建议分头行动,和突厥人分开,他们根本……”

“我正有此意。”周玉明斜了眼比詹,对准梅名字的脸,道:“你跟着他们,找机会把他们甩了,你不去,他们必定起疑。”

梅名字点点头,正要言语什么,可下一刹那,一支长箭擦着他的耳朵,牢牢地钉在土墙之中。

“来了!”周玉明大吃一惊,立即大声喊道:“快走!”同时挺着陌刀跨过几具尸体,崔鼎急忙朝众人示警,符离们纷纷攥紧兵器,朝周玉明这边靠拢。

梅名字动作极快,将横刀一夹,拉起叶户安便朝路口跑,其他突厥人见头儿被拽走,也无心恋战,收起弯刀极快地跟上去。

可比詹多了个心眼,立即贴向菁帝——此刻跟着周玉明,也许才是最安全的。

崔鼎的目力奇好,即使是在朦胧的黑夜,他仍立马指出箭来的方向。周玉明抬腿踢开一个破灯笼,拽起菁帝。

“妈的,没箭!”

周玉明立即领着符离们朝昏暗的路口逃窜,一支支长箭追着他们的脚后跟,钉在土中。远处楼顶上的温诀安拽开长弓,望着符离们便射,可由于道路的昏暗和剧烈的北风,一箭未中。

“该死!”温诀安一下子从楼上跳起来,拽着长弓跳到另一家的屋顶上,一脚踏着飞檐,手振弓弦,一箭射在周玉明背甲上。

正在疾跑的周玉明脚步随之一滞,但身后的崔鼎立即帮他拔出长箭,箭簇并未穿透铠甲,只是卡在了琐子甲甲缝之中。

“周玉明!我定将你碎尸万段!”飞檐上的温诀安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而周玉明咬紧牙关带着符离们猛冲,此刻离菀香铺只有最后一个路口了,他们马上就能完成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可就在这时,一阵喊声渐起,两队身穿金甲的禁军拐过路口,朝他们冲了过来——庞德几乎将皇宫中的禁军悉数带出。

“崔鼎!带着人走!刘白领十个人跟我留下!”周玉明立即与身后的符离互换兵器,将长大的陌刀换成了两把横刀。

崔鼎神情一变,朝着禁军掷出步槊,随着一声惨叫,一名禁军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崔鼎带着大部分符离、扯着菁帝,朝反方向跑去。

周玉明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刘白手持一刀一盾,牢牢地守护在他身边。温诀安爬到一个高高翘起的飞檐顶上,踏着金色的檐顶,她再次放箭。

这次她射的极准,不过射程太远了,弓矢飞到周玉明面前,力道已缓,且被刘白听见弓弦响,被他用长刀挡掉。

周玉明与符离们列成一种军中常用的防御阵型,而禁军们极快地将他们包围,对着他们亮出刀锋和枪尖。

“天兵到此,尔等还不速速弃械?交出吾皇!饶尔等不死!”

庞德站着禁军的最后面,手持宝剑,狰狞地对着符离们喊道:“尔等罪孽深重,百死莫赎!今日本官到此,尔等还不自杀谢罪!”

“弃械!弃械!”

“伏低不杀!”

“速速弃械!”

禁军的叫喊声越发大了,他们自信能够将这伙符离全部斩杀,而符离们还保持着曌人的硬气和傲骨,随着周玉明的一声喊,符离们也开始大喊。

“弃械伏低者不杀!”

“速弃械!”

“弃械者不杀!”

这些话听在庞德耳中未免有些可笑,他是个理性的人,按照他的想法,纵使符离们不会弃械投降,但也不至于反喊出“弃械伏低者不杀”的蠢话。

此时占利者,当为菁人,而非曌人!

随着庞德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他变得恼羞成怒,立即怒吼着对禁军们下令:“把他们全都杀了!”

而另一边的周玉明也大喊着下令:“把他们剁成肉泥!对得起阿爷!对得起玉明!”

符离们发声喊,都做好了防守的准备。禁军们咆哮着“杀”,却都没有一人上前,都在原地试探,丝毫没有冲上去厮杀的意思。

庞德见禁军们都有退缩的心思,怒火中烧,立即大喝道:“退后者斩!”几名禁军极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却撞上庞德手中挥舞的剑锋。

“杀!”

随着一声爆喝,三名膀大腰圆的士兵手持巨盾,冲到符离组成的阵前。

“上灯!”庞德觉得这个“斩杀符离之首”的美好时刻,得更亮堂一点。

立刻有士兵把灯笼挂在廊柱上,整个路口变得更加明亮。可烛火却照亮了三名禁军铠甲上的鲜血。

在短短的五刹那间,三名禁军士兵被符离的步槊穿透铠甲,刺入皮肉。

“死到临头,还要负隅顽抗?全都上!”庞德狰狞地咆哮着,手持宝剑,当头冲了上去。

听到命令,禁军士兵们相视一眼,挺着长枪横刀齐上,这样一来,符离们对付小股敌军的阵法就没用了,只能凭着自身的本身与禁军厮杀。

刘白刀光一闪,冲在最前头的人便倒在地上,身首异处,冲天的鲜血喷涌而出。后面的人被吓得顿了一下脚,一名符离抓住这短短的一刹那,一斧剁去,顺着没有掩膊的肘部,砍下一条手臂。

随着丢了胳膊的禁军开始嘶喊,其他士兵再次萌生了退意,他们左右看看同伴,眼神一点,齐冲过去。

刘白爆喝一声,带头反冲入禁军的队伍中去。他的刀法大开大合,招招致命,与他对战的禁军不是被砍伤,就是被一刀毙命。其他符离也各持兵器,与禁军们混战在一起。

他们的战法极其不要命,三名符离凭借着步槊的长度,将近一半的禁军用槊杆逼到土墙旁,任凭他们用横刀乱砍,只是低下头用铠甲抵挡。而于此同时,又有两名符离冲上去,用步槊和长枪刺向禁军。

其余的五名符离手持长刀,跟着周玉明与刘白,在禁军的队伍中乱砍。烛光之中,只见刀光连闪,不少禁军喷着鲜血倒在地上。

周玉明提着两把横刀,顺着禁军士兵没有铠甲掩护的脖颈、腋窝等处刺去,接连搠翻了四名禁军。其余符离也都轮着长刀乱砍,不少禁军被砍倒,为了活命,再不起来。

在惨叫和疾呼声中,一些禁军士兵在顷刻间倒地,有的再也起不来了,但又有不少即刻爬起,再次投入战斗。

庞德被吓得瑟瑟发抖,下意识地往后退去,提着长剑躲到一旁,喝令士兵继续向前。

禁军士兵从来没跟这么疯狂的敌人对战过,那血红的怒眼,那凶狠的兵器,在黑暗中宛若凶兽一般,触者皆亡。

但很快,禁军士兵凭着自身兵力的优势,以长枪刺死两名符离,将其余人逼到墙角。此刻,又有了更多的铺兵与武侯听到声响,一股脑的全涌了过来。

周玉明舔舔嘴唇,环顾四周,却发现他们已经陷入菁人的包围,再无突出重围的可能。符离们个个筋疲力尽,有三名符离的铁甲已经被砍坏,受了深浅不一的刀伤。

“弃械!”一名胆大的禁军急声高呼。

随着话音落下,禁军和铺兵、武侯们都开始大喊。

“弃械伏低!”

“速速弃械!伏低!”

“弃械!弃械!”

庞德又钻了出来,他的衣襟上沾了不少黄土,脸上也有血迹,应该是却才倒在地上装死。他手里还拿着那把长剑,剑身光洁如初——他连一剑也未砍。

“狂徒!”庞德又开始大声叫喊:“尔等已经死到临头了!莫要负隅顽抗!快快弃械投降!交出我家天子,饶尔等不死!”

“你家天子?依我之见,不过是诀安一刺史罢了!”一名符离挺着长刀,大声嘲讽道。

庞德大为恼怒,立即挥舞长剑:“给我上!一个活口也不要留!”禁军和武侯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朝符离们扑去。

“杀!”周玉明大喝一声,立即挥舞着横刀朝禁军们冲去,符离们也都大喊一声,跟着他冲上去。

可兵力悬殊极大,说符离们以一敌十都是少的,武侯与禁军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符离们击败,多数符离都被禁军斩杀,而周玉明和刘白被他们用横刀抵住脖颈,被迫放下兵器。

庞德大步走了过来,看着被禁军士兵摁在地上的周玉明和刘白。他乜了一眼周玉明,当发现后者满身血污,脸上带着冷笑时,不禁问道:“笑什么?”

周玉明从口中啐出一口血沫,答道:“笑你们无能,这个时候才抓住我……”

庞德一直是个自傲的人,从未受过如此的羞辱。他无比恼火,立即对禁军下令:“一脸凶徒之相,腿打折!”

两个禁军立刻便要动手,可武侯的队伍中起了一阵骚乱——大部分人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往头顶一抹,却发现是极其粘稠的黑色液体。

正当众人不知所云时,庞德疾步走了过去,却发现武侯们身上滴落的是黑色液体,他心中骤然升警,慌忙俯下身子查看。

“猛火油!”

庞德大吃一惊,立刻大声示警。

就在此刻,一只火把飞来,正砸在一名禁军的金甲上,火苗立即引燃了他金甲上的黑色液体。

随着一声惊呼,自那名士兵开始,人传人,火传火,在路口形成了一团火球。

这路口较为狭窄,地面上杂物不少。禁军士兵和武侯、铺兵等人攒集在一起,根本没法展开兵力进行围攻,只能惊恐地承受着这恶火。

而周玉明和刘白也抓住了这个机会,两人快如闪电,立刻撞开身边的禁军,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地上的横刀,将却才推开的禁军抹了脖子。

火光映着他们的脸,使其一半阴暗一半火红,彰显出他们狰狞的模样。周围的武侯发觉两人脱逃之后立即想要捉住他们,可无疑不被横刀砍回去。

“杀出去!”刘白吼了一声,轮刀砍翻一名武侯,鲜血再次溅了他一身。周玉明没有说话,而是用行动回应——刀光一闪,他一气砍下两名铺兵的人头。

他听见路口的另一端有喊声响起,然后变成惊呼,惊呼旋即又变成惨叫。周玉明拿刀的手一下子绷紧,双眼迸出锐利的光芒,看向那边。

一股血瀑从没了头的脖颈中喷溅而出,崔鼎抬腿踢开尸体,冲向周玉明,而他身后的梅名字和龙鸣正在全力抵挡武侯的攻击。

此刻,无论是武侯、铺兵还是禁军,统统都方寸大乱,禁军中有些人见过猛火油的威力,大喊着朝外面逃窜,可因为人流密集,不能极快地脱身。

身上着了火的禁军、武侯,正在尖叫着、以恐怖的姿态乱跑,其余的人避之不及,也开始乱跑乱叫,结果闹得谁也跑不出去。

而崔鼎等人的进度却极快——他们一路砍到了周玉明身前。

“快走!”梅名字挥舞着横刀大叫道,他在前面的康佳坊甩掉了突厥人,顺手将在飞檐上追着崔鼎等人放箭的温诀安撂倒。

周玉明轮着刀砍翻一名武侯,便跟着崔鼎朝着菀香铺的方向跑去。就在这时,不知道哪个人大叫道:“人跑了!”

“把人抓回来!赏千金!封万户侯!”庞德挥舞着宝剑疯狂的喊叫。

许多武侯铺兵听见这声喊,又转身朝周玉明等人扑来。“他妈的!”梅名字大骂一声,一脚踢倒一名冲上来的铺兵。

龙鸣没有丝毫犹豫,轮着步槊与梅名字一同断后。武侯铺兵们似乎没有怕死的人了,都乌泱泱地往上冲。

正在逃命的周玉明回过头,看见一群黑压压扑向他们的武侯,立刻立住脚,想要回去,却不慎跌倒——他的气力早已用光了。

“起来!”崔鼎一把将他挒起,冲着他大喊道:“你得活着!替他报仇!走!走!”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周玉明朝着菀香铺的方向拽去。武侯和铺兵攻击梅名字和龙鸣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几乎就要挡不住了,见此情形,刘白大喊一声,挥着横刀冲上去。

“杀!”三个人将武侯铺兵引向一个狭窄的路口,没有力气的刘白率先退到小巷的尽头,丁字步立在,双手持刀,等待着龙鸣和梅名字倒地之后,像恶狼一样的武侯铺兵。

他抱着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环顾四周,希望找到一条生路。惊喜的是,他在黑暗中发现了一扇院门。

刘白大喜过望,立刻打开院门,对着前面抵挡菁人的梅名字、龙鸣大喊一声,两人立即转身逃进院子。

武侯铺兵们不肯舍弃这个机会,便大喊着、挥舞着兵器加快步伐,想要抢入门内。

就在众人即将迈入院子时,那两扇院门被刘白的一双大手抓住,“砰”的一声骤然关上了。然后啪嗒一声,门内一条横闩架起。

三人几乎在进门的同一瞬间便瘫倒在地上,当他们环顾四周后,不由得为之一怔。

整个院子里,放满了各种丝竹管弦,几乎没地方下脚,看来这之前应该是乐班,但今日岁除,乐班的人都各回各家,没人管这里。

大门匡匡地响着,随时有可能被菁人撞破,但又没有一个人站起身来。

龙鸣靠在土墙上,抹抹手上的鲜血,递给梅名字一枝火红的茱萸。梅名字一挑眉,放下横刀,问道:“哪来的?”

“刚才从墙头上扯的。”

梅名字揪下两颗茱萸,放进嘴里,火辣的辛味立即给冰凉的身子赋予一些温和。

“你也来点。”梅名字将茱萸递给身旁的刘白,刘白接过,不由得干笑了一声。

龙鸣吸了两口气,对着飘落雪花的天空大喊道:“战鼓敲啊敲!弟兄们冲啊冲!冲的上章子程!(列国古代猛将)”

听着匡匡地撞门声,刘白将茱萸扔在地上,用横刀勉强的支起身子,踉跄地走了两步,喘息着:“走吧,早死早超生,黄泉路上咱们兄弟做伴。”

他看了眼梅名字,笑道:“哎,你给我们敲鼓……”

“好。”梅名字也杵着刀支起身子,苦笑道:“等等我,我马上就到!”说着,他扯过一个花鼓,挥舞着鼓槌哼了两声。

就在这时,院门发出“咔嚓”的一声响,两名铺兵和门板一起倒进来,门外的人没有丝毫犹豫,踩着他们的身子冲进来。

龙鸣与刘白的反应极快,立刻轮着横刀将他们顶出门外,于此同时,鼓也响了。梅名字开始大声唱起《日月歌》。

“昭昭日月曌威荡,日照千里月拂疆……”

门外的刘白和龙鸣拖着疲惫的身子,拼尽全力砍杀那些武侯、铺兵、禁军。然而他们没轮一次刀的同时,都会有刀枪戳在他们的甲胄上。

“青天朗逸佳气葱,乾坤一掷朔气传……”

龙鸣的背甲已经被刺破,留下了一道短狭的槊伤,而刘白靠在一处的土墙上,无力地挥舞横刀……

“山河珠帘翠幕相,身带银剑六钧弓……”

门外的刘白和龙鸣已经倒下,然而还有几名武侯用刀枪反复戳着他们的尸体,唯恐他们不死。

“日月同辉亦为曌,不教外骑度我关……”

梅名字苦笑着站起身,拖着横刀走向门外黑压压的菁人……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