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回、曌朝堂暗流涌动天破晓开刀问斩

天空残阳似血,几只大雁悲鸣着飞过,好像在为死去的士兵哀嚎。满眼望去,舒番道内尽是红色,红的让人不禁毛骨悚然。旗子、武器到处都是,尸体几乎堆满谷底。

顺德十年,朱明六月二十六日

酉正?万物成熟?作噩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一位身穿婀娜红袍的女人缓步走进太子宫,头上的金凤步摇在她急促的步伐中微微晃动。她身后跟着数十名打扮美艳的宫女,还有两名侍女手持熏香金炉在前引路。

她是华妃。

“太子近来身体可好些了?”华妃轻声的对汪白询问道,这些时日不论是曌帝还是后宫的那些妃嫔,来太子宫都勤了。

虽然大多数妃嫔连宫门也进不来,但太子身体日差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若有什么紧急公务都是送到寝宫这里来的。

太子身体如何,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人的,不说后宫这许多的妃子,就说这些伺候在身边的太监宫女就都看在眼里,保密也就无从说起了。

说起来能直入太子宫的女人,这满皇宫也不超过五六人去,她华妃算是一个。华妃这里不管旁的人怎么想,她是一门心思的想着太子身体好起来的,太子身体好了,曌帝才会高兴。

她轻声问了一句,心里却是提着的,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汪白先是跪下磕了头,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太子刚刚睡下,头半晌咳的厉害,刚才还……硬挺着处理公文,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华妃立时皱紧了眉头,一指头杵在汪白脑门上,“你们都是皇帝身边的人,怎么不劝劝太子?你啊,不知道点轻重。再这样小心本宫的暴栗。”说着,她作势还要打来。

这是她亲外甥,自然怎么打都可以。

汪白赶紧把她的手挡开道:“姑姑,那可是朝廷政务,我们这些人哪敢说上半句啊?宫里的规矩您又不是不知道,以太子的脾气,就是我也得被斥出去跪上半个时辰的,就别说旁的人了……”

“行了,行了,就你们这些人胆子小……太子吃的如何?”华妃不耐烦的摆了摆手,不过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午食勉强进了些糖水,晚间倒是尚可,季王妃送的莲花羹吃了一碗,太子妃烤的鹿尾也勉强吃了半只。要我说……”

他这里唠唠叨叨的说个没完,华妃已经转身走了进去。汪白目光闪了闪,便也跟在后面进去。不大会儿的功夫,寝宫之内便传来剧烈地咳嗽声。

华妃惊呆了,太子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喝着红茶,面色红润,全无染疾之状,一旁的太子妃轻摇竹扇,为他驱去燥热。

太子见她进来,连忙站起身来见礼:“儿臣见过华妃娘娘。”

华妃疑惑地问道:“太子,你这是……”“哦,此事暂且保密,华妃娘娘不便多问,但还请烦劳告诉父皇,朝堂上的定盘珠……要碎了。”周玉喆快言快语道。

“这……好吧。朝堂上的事我不懂,但既然太子无恙,我也就放心了。”华妃心中一惊,但还是勉强稳住心神回道:“我先去回禀皇上。”

华妃说着,疾步退出,转身欲要离去,这时身后又传出几声咳嗽,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又是一阵忙活,几个穿着朝服地太医也急急进去。人人脸上都带着些紧张仓皇的神色。

这太子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华妃搞不太清楚,她快步走出太子宫,身后的两名侍女立刻提着绢灯走到前面。

“去文武殿。”

此刻的太子宫书房之中坐着的就四个人。荥王、叶三川、白元驹、牛鸿哲。

但这四人都无心旁顾其他,叶三川坐在书案之后,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桌案,脸上写满了忧虑两个字。

“太子爷这书房之中便也满布书香味道,极是精致的。”汪白慢慢踱进书房里。

可没人理他这茬。

白元驹端起茶碗,轻轻吹开茶叶,慢慢抿了一口。

半晌过后,这位老大人才开了口:“京师要出大事啊。

其他三人都是玲珑剔透之人,自然明白当前的形势。当今圣上已经很久没有临朝了,太子暂代政务许久,如今什么事情都由六部几个人商量着来办。

以前几人都是各干各地,这一掺和在一起,争执便无日或无,又要处理政务,又要缓和六部官员之间的关系,这太子身上的担子重的不是一星半点。

便是如此,百忙之中,太子爷还时不时的查下面大小官员贪墨的事。

就连赋闲的白元驹感觉到玉明暗流涌动,更何况是其他人了,但几个人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都觉得就算是安慰之言也不知从何说起啊。

最终还是牛鸿哲斟酌着开了口,“白大人是不是想我等一起陈请万岁,让太子休息几天?”

他这话到是多以试探居多,虽说朝堂中这人最以老实惧内出名儿,但如今的局势再看不清楚他也不会身居大将军之位了。

叶三川在旁边摇头失笑,荥王立刻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再笑了。

叶三川收起笑脸,沉吟了一下,手上捻着自己的胡子道:“这些日子我也琢磨了,是不是现在我们上书让皇上暂理朝政……”

“左柱国,什么都知道,再装就没意思了吧。”汪白从桌上的果盘里捏出一个小金桔,“把几位请到这儿,就是让列位畅所欲言——太子爷一会儿便到。”

牛鸿哲望着茶碗中漂浮的几片茶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话:“司马山与李桂国怎么不见?”

汪白笑着摇摇头:“老将军恕罪,这我可不知道了。”

“不过……小子可以告诉列位大人。”汪白微微一笑:“太子要办司马山。”

屋子里立时沉默了下去,太子确实权势滔天,但司马山久得圣眷也是谁都能看得出来的。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司马山在玉明经营了这么多年,如今的态势能没个措置?

这一番争斗下来。究竟怎样真就不好猜估,可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谁要上书言为司马山求情,那就是明明确确的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上。

这太子若是登了基,秋后算起帐来,谁也受不了不是……

想到这些,屋子的几个人都沉默了下来。到是坐在最下首的白元驹意态闲疏,悠然自得的品着香茶,和其他三人截然两样。

他早就不参与政事了,与薛平贵一同住在玉明的平康坊里,逍遥自在的很。

荥王眼光闪了闪,脸上拂过一抹笑意,“左柱国,你看如今局势当该如何?”

此时叶三川俨然已经是太子党中第一人,便是居处也搬到了这皇宫左近,以便能随时参赞。在座几人都是朝廷重臣,荥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坐在这儿了。

叶三川慢慢将茶碗儿放下,见几人的目光都看过来。这才开口道:“大人们的见识不是我这卑下之人可以比得了的。只是……这乱花迷眼,云雾遮天,我这愚人百虑却有一得了,大人们只想着司马如何,太子如何,朝堂又如何,就没想想皇上会如何?”

荥王挪动了一下身子,眼前这个左柱国他是不敢轻视地,但他是前朝孟学门徒,讲究的就是个光明正大,循序渐进。

但是为人嘛……有些不通情理。

跟这等一开口就透着直白的人物在一起说话总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不过这时还是正容问道:“依着您看,圣上会……”

叶三川笑着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皇上为政这么多年了,说句犯忌的话,就算“三威军”连同大理寺等地都让司马山给收买了,云龙、风虎乃皇帝亲军,萧川、徐勇信二将见天在皇上身边侍候,皇上能看不到司马山如今的情形?”

“现如今六部都由太子殿下执掌,百官皆为太子之翼。还有,这两年在外征战最多的是贤王,这位可是名副其实的太子党。司马山能对太子所形成的掣肘全部等同于无了,诸位大人以为……司马山应当如何?”

叶三川的眼中充满了兴奋,恨不得这两个老头从嘴里蹦出一个“杀”字。

在短短几个弹指内,几个人的脸色都是变了变。

半晌过后,荥王才展颜笑道:“我原还只道左柱国只以琴艺称绝,今日才知,先生实有国士之大才。和先生比起来,我们这些人虽是身居高位,却有尸位素餐之嫌了。”

“荥王之言不敢当啊。”叶三川收起了方才的张扬之态,点头称谢道。

“既然如此,那吾等还等什么?”牛鸿哲不由笑道,心中也自感叹,伴随着叶三川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这参赞之言便也越发的细致了起来。

目下叶三川已经成了顶替司马山的人。

当年若不是自己一时兴起,还真就错过推崇一个了不得地人才。

白元驹这个时候却是摇了摇头道:“老夫与尔等不同,此事怎能轻下决断?还得启奏圣上,待各部、大理寺议定,再做决断。”

牛鸿哲和他共事日久,也知此人虽说有些实心眼儿且讲轻易,有些时候难免不知变通,但也最是务实地一个人,听他这么一说,也是不以为意,呵呵笑着起身道:

“这个事情宜早不宜迟,我们就分头写折子吧,不过司马山的情形到底如何却也还得看看,他倒台乃大势所趋,到时再观瞧上一番也是不迟。”

牛鸿哲心中清楚,赋闲的人在朝时权倾朝野,以至于解职之后还能在朝堂上有很大的影响力,留恋权利,还操控着政务,这类事发生在司马山身上倒也是正常。

但这也是大忌。

荥王略微瞅了瞅白元驹的脸色,又迅速移开了目光,暗自揣摩了一下,才沉声道:“司马山那里咄咄逼人,前些时不是还对户部指手画脚吗?现在看来,皇上不临朝,他也敢如此肆无忌惮的,恐怕……恐怕皇上那里真的是变心了。”

“太子爷想要办他不是因为他手伸得太长。”汪白目中闪过一道精光,“而是因为他通敌。若不是顾及圣上,早就连同赵枞等人办了。”

“什么?”牛鸿哲大惊失色,但同时立刻觉得有些失体面,迅速调整了过来:“他可真是……罪该万死啊……”

“该死,该死啊。”白元驹也念叨着“该死”,望向自己对面的荥王:“昭国公怎地不见?莫非他也要被……”

荥王摸摸额头,回答道:“这个确是不知,可能是赵枞的没办利索,他在收拾尾巴。”

屋内再次陷入沉静。

酉末?日沉

西市左巷,司马山住所

正堂之中,太子周玉喆脸色铁青的坐在那里,司马山也是皱着眉头在旁边作陪,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太子殿下,这位心思缜密的文士心里可也复杂的紧了。

司马山咽了口唾沫,率先打破寂静:“久闻太子玉体欠佳,今日怎来寒舍……”

“先生,今日前来,只为告知先生。孤要查办先生了。”太子的脸色突然缓和,开口道:“先生还是赶紧安排身后事吧。”

司马山脸上一僵,他猛然发现,太子的眼睛与那噬人猛虎的巨瞳一模一样。司马山心中有些欣慰,也有些害怕。

欣慰的是,太子终于长成,有了手段,日后定是大曌的好皇帝。害怕的是,太子肃清朝堂,要扳倒的大官人选竟是自己。

司马山斟酌了片刻,开口道:“太子爷说笑了,老夫可从来没有逾矩之事……”

“武尧,您还记得吧。”

太子没有片刻迟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司马山会狡辩。

司马山听了这个人名,心里立马咯噔了一下。但他到底当了这些年的官,心里虽说已经烦躁复杂到了极度,但半晌过后还是镇定了下来。

不过他是个遇事不会过多反思己过的人,只是觉得身边的人办事不力,这才让自己处处遇挫,即便是对着太子,此时也没了好脸色。

“太子爷若想查办了臣,臣绝无二话……”

他这话还未说完,太子便立刻封口道:“臣?你现在已经不是臣了,赋闲之人,拿着朝廷的俸禄,还卖主求荣。司马山,你可真是拿得一手好算筹啊。”

太子的话说的过于直白,司马山跟这位太子殿下相处的久了,哪里不知道这位殿下的心性,表面上宽和仁厚,但手段极其狠辣。

他这么说,就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司马山努力的压制了一下翻腾的心绪,但脸上的神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语气也失去了往日的温文含蓄,直接道:“太子若是如此栽赃陷害,我便要启奏圣上了!”

“轻便。”太子眉尖轻挑,冷笑道:“先生尽可一试。”

司马山听到这里,心中的怒火好像野草被点燃一般噌的站起来,他狠狠一拍桌案,张嘴就要骂时,太子再次开口了。

“先生休息吧,孤还是不叨扰了。”太子这么说着站起身,突然对着司马山行个礼,道:“孤祝愿先生:'嘣儿一声魂归去,荒冢再添一新坟。'”

“没了圣眷,你司马山只是一个该死的老头。”

太子这么说着,甩了甩衣袖,冷笑道:“孤走了,不必送了。”

司马山勃然作色,手脚都颤抖了起来,怒睁着眼,额角的青筋随着呼呼的粗气一鼓一张,花白的胡子微微颤着,那模样好像要吃了对方一样。

太子微微一笑,没有再理会他,缓步走了出去……

顺德十年,朱明六月二十七日

未初?日中而昃?协洽

玉明城,玉明县,大理寺

天空灰蒙蒙的,却也没有雨,只是阴沉。大片的云层遮住太阳,使大地阴沉了些许,阵阵微风吹过,带着寒意,让人凉快许多。

“今日也算是个好天气。”汪白望着暗淡的天色,喃喃说道。

何文静的脸色变幻不定,在大堂内走了一圈下来。却是一声长叹出口,“难办啊……”

汪白冷笑道:“我说何大人,这有什么难办的啊?你大理寺的职责是什么?尽你的公务不就完了嘛。此正其时也,瞻前顾后,心浮气躁,乃为政者大忌。”

“大事准备了多长的时日您也清楚,到了这个紧要关头可没有佛家说的那些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的。”

汪白眯眯眼,冷笑道:“下面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太子爷呢,您这般举棋不定,让下面的人怎么想?这些人的心思难道您还不懂?最是会见风使舵的,您当了多少年的官儿?一朝成空,您可甘心?”

他说到这里,语调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让司马山再继续掌权,朝纲必废,万事皆乱。”

本来已经年岁不轻的何文静脸上浮起一片晕红,好像一下年轻了有十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拼力一搏,人生一世,能有几个这样的机会?

何文静此时脑子里都是先贤名臣辅佐明主一飞冲天,再然后安邦定国的故事,对于他来说,人生至此,不管成也好,败也罢,都再无什么遗憾的了。

“好!我审!”何文静当下拍了板:“我这就派虎贲军去拿人,还劳烦您去请太子爷、牛将军、左柱国一干人等。”

“不用我请。”汪白吐出嘴里的五香丸,微笑道:“他们自己闻着味儿就会来,你要做的,就是把司马山带到这里来。”

何文静皱起眉,对着汪白问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以什么罪名拿人呐。司马山可是皇上最信任的文官,虽说在朝中没有职位……”

“那你还怕什么?”汪白伸手拍拍何文静的肩膀,悄然道:“他一个无职的老头,你怕什么?怕皇上找你秋后算账?我告诉你,这事儿皇上默许了。至于什么罪名……通敌叛国这一条还不够吗?”

何文静拧着眉头想了半晌,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微微点点头,心上的疑虑消除了许多。

汪白挑挑眉,指使他道:“现在把人拿来,申时就审,太子爷他们顷刻就到。”

何文静自失的一笑,旋即朝堂外大喊道:“来人啊!”

汪白微笑着走到一旁,看着何文静对着两名伍长指手画脚,他心中暗自失笑。何文静可真是个傻子,他只道升官发财,审讯时意气风发,却没想过之后的事情。

曌帝知道司马山死了以后,为了安稳人心,也为了自己的形象,定然会找一个替罪羊降职论处——这还是好的,没准勃然大怒直接宰几个倒霉蛋也未可知。

而何文静这个大理寺卿,亲自审讯司马山,判决其死刑的人,自然是曌帝最好的选择。

汪白暗自摇摇头,心中不免对何文静有些惋惜。可为了大曌,他不得不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何文静啊何文静,你怪不了天怪不了地,要怪,你就只能怪自己脑袋愚笨,活该做这个替罪羊。

“汪将军,汪将军……”

何文静的喊声将汪白拉回现实,“邵国岳乡的高碎,来点?”

汪白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申初?伸束?涒滩

玉明城,玉明县,大理寺

人来的很齐,何文静一身官袍,正气凛然的坐在桌前,而白元驹、薛平贵坐在旁听的案桌后,一旁的绣墩上坐着牛鸿哲、叶三川、李桂国一干朝中重臣。

至于四下里站着旁听的,除了汪白、李九江与六部的官员,柱子旁立着两个皇宫里听差的公公,都面容严肃,等着人犯上场。

“带人贩!”何文静瞪着眼睛开嗓。

只听一阵铁器摩擦之声,带着手脚镣的司马山被两名士兵拖上来,狠狠地扔在堂前。

白元驹花白的眉毛立刻颤动了一下,一旁的薛平贵突然出手,将他按住。

“老了,不能由着自己的脾气行事咯。”薛平贵微微合眼,自言自语道。

白元驹冷哼一声,坐的踏实了些。

而此刻,何文静已然开口:“司马山,你在朝期间贪钱粮、田产颇多,抄家之后,所得金银未得细数,但粗算已有白银一亿两!家中佣人百计!更可恨的是,你敢通敌叛国,泄露我曌军情!你可知罪!”

何文静脸上泛起了几许阴冷,他尽管参政时间不长,但威势却着实有许多,黝黑的眸光精亮精亮的,一眼望不到底。

阶下的司马山并没有理他,而是在闭目养神。多年水深火热的党争经历让他意识到了这次的非比寻常,但他心中依旧笃定自己能安然无恙。

皇上肯定还需要他。

司马山想过,若说他勾结外敌,头一个不相信的便是皇上,即使他自己与太子有些间隙在,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杀了他对皇上有什么好处?

当今圣上英明神武,断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既然皇上不相信,那自己便也无忧。其实这也不需多虑,皇上还需要他稳定朝堂。

何文静阴沉着脸一拍桌子:“司马山!你为何不回本官,难不成你要等到将你全家男丁抄斩,妇女为妓吗!”

“你放肆!”司马山猛然大喊。

周围人的神情具是一震,白元驹更是虎目圆瞪,但何文静并没有因此打住,这个时候任何地利害已经被他抛诸了脑后,丝毫不避让司马山的目光。

“只要皇上圣旨一下,万事便成定局,你就是后悔也不可得的了。如今已经到了公堂上,稍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这个时候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这里是一句接着一句,声音也是渐渐高昂,那边司马山却是缓缓坐到了椅子上,也不知是他的话语起了作用,还是司马山自己想到了什么,目光终于慢慢涣散了起来。

何文静这里也是松了一口气,暗自偷瞄了白元驹一眼,见对方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这才真个放下心来,“太子爷顾念旧情,你只要从实招来,保你不死。”

司马山面如死灰,他明白,他的性命基本上到头了。

刚才何文静一句话点醒了他,“皇上圣旨”。

这是最要紧的,今日不光何文静主审,而且白元驹、牛鸿哲、李桂国这些老人都到了,连六部的一些官员都来看热闹——可太子却没来。

这其中的深意,不得不让司马山在心里细细得琢磨琢磨。

太子不来,主审的这是一个大理寺卿,而不是刑部、吏部几方会审,这对于司马山的身份来说是不对等的。这是不是等同于曌帝要他死,而不想连累主办的太子与更多人呢?

司马山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说司马山,你是如何勾连敌国、卖我曌军情的,还不速速招来!”何文静狠拍一下长案,再次怒喝道。

司马山没有回答。

何文静皱了皱眉头,眼中幽光闪动,沉声道:“司马山!你在帝王之侧侍立多年,怎么如此愚笨!坦白从宽还有活路,抗拒从严死路一条!”

司马山伸出老手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望向堂外,冷笑道:“好狠的心啊……”

朝中的官员个个想着能独善其身,根本不会有人去和皇上给自己求情。而至于圣上地意思已经十分明白,不需多作揣测。司马山面上神色虽然没有大动,但心里却袭过一阵严寒。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司马山心上一横,旁的事情先且不提,便是地方将校日渐跋扈,任用私人,结连成党之事来说,如今祸患不显,但时日久了,难保不会重演乱政。

前日宁军的几个将军进京述职,在康明坊为了几个歌妓和折家的人当街大打出手,一个是朝廷偏将,一个则是前朝世袭。人虽是已经拿下,但玉明令就是不敢处置,昨晨还到了府上来问。

像对付这等事来,曌朝无人能出他之左。曌帝自然还是需要他的,可眼下……他也有些琢磨不透曌帝的心思了。

但他要赌一把。

他赌曌帝不会让他死。

何文静见他不答话,呵呵一笑,大喊道:“你不招也无妨,证据确凿,来呀!带人证!”

戌初?万物朦胧?阉茂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太子宫

“一句话不说,死活不开口,我算是没招了。”何文静欠着身子,满头大汗。

对面的紫檀椅上,太子妃正在给疲惫的太子按着他酸痛的肌肉。太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而与何文静一同来的汪白好像哑巴,一句话不说。

香炉中燃着安神香,随着香即将被燃烧殆尽,从炉中飘出的缕缕白烟也渐渐变得透明。

过了半晌,太子爷终于缓缓开口了,他抛出了一个在汪白与何文静意料之外的问题。

“你们觉得……我该不该杀他?”

没有人回答。

事涉朝争,汪白级别太低,何文静浑浑噩噩,这两个人都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太子妃安静地站在一旁,指尖抵住下巴,一双美眸怔怔注视着太子。她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太子的眼神一横。

太子眼前倏然一亮。

“你们先出去。”太子眯起双眼,压低了声音却十分威严地说了两个字。两人面无表情,安静地退了出去。

太子妃在这种场合不敢开口,但她既然要开口,就必定有一个绝妙的意见。

“你想要说什么?”太子伸手摁摁眉心,对着太子妃发问。

“这要看你想怎么样?”太子妃抓住椅子扶手,身子前探:“板上钉钉的事儿你犹豫了,因为什么?你没有探清楚皇上的意思,对吧?”

太子眯眯眼,望着太子妃淡红的唇,疑惑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太子妃松开扶手,伸出手指刮了下太子的下巴,轻笑道:“你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想杀司马山,但是不知道皇上怎么想,对吧?”

“嗯,你有什么意见?”太子眯眯眼,托起太子妃的俏脸,心中觉出一丝不妙。

太子妃轻轻一笑,摸着太子的脸道:“今天晚上别去处理政务了,陪陪我……都快一个月了,你不想啊?陪陪我,我就告诉你。”

太子不禁仔细看了一番太子妃。皮肤润白,十指芊芊,臂若莲藕,肩似刀削,腰如细柳,一笑起来还带着几分少女般的娇憨,怎么也看不出来她已经是有一个八岁孩子的妇人了。

太子的嘴角抽了抽,心中腾起一丝愧疚,但又立刻问道:“你先说。”

太子妃一撇嘴,转身自得地踱了几步:“你啊,还是胆小。要是我,我就直接去问问皇上,也好过你现如今这么窘迫,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你能耐,你去问啊。”太子揉揉眉心,“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呢。”

太子妃努努嘴,轻轻用手撩了撩头发,回头看向太子,满脸委屈道:“你就会说我,一沾上老爷子你就蔫了。你呆着吧,我去问。”

说着,她一甩红袍,快步走出去。太子腾地站起来,在后面叫道:“你还真去啊……”

太子眯了眯眼,嘴角微微上扬,回身坐在紫檀椅上,有些懊恼地剥去枇杷的薄皮,然后将微微酸甜的果肉送到唇边。

太子张开嘴,一口吞下,酸的他连忙咽了几口口水。

太子妃的步伐忽快忽慢,她有些后悔出来了,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外面下着雨,细密如银毫的雨丝轻纱一般笼罩天地,雨露拂吹着挺秀细长的凤尾竹,汇聚成珠,顺着幽雅别致的叶尾滑落而下,水晶断线一般,敲打在油纸伞上,时断时续,清越如仕女轻击编钟。

云白光洁的大殿倒映着泪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空灵虚幻,美景如花隔云端,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

文武殿内,曌帝正在慢斯条理地煮着茶,萧川一身圆领袍,侍立在旁。

红木制成的木勺舀上茶叶放进盖碗,用旁边壶中烧开的水淋过,蒸汽携带着茶香袅袅上升。

曌帝力道轻缓柔匀地端起青瓷,不破茶魂。青瓷托于掌心,几片茶叶在清澈碧绿的液体中舒展,旋转,徐徐下沉,再升再沉,三起三落,芽影水光,相映交辉。

曌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眸色深柔,茶沉入杯底,似笔尖直立,天鹤之飞冲。

他用茶夹将茶渣自茶壶夹出,用温水洗净,侧置茶杯于茶船中旋转,以热水温烫后,取出置于茶盘中。

将茶叶拨入壶中,青顶的茶形宛如一位佳奇女人,芽叶紧裹,秀颀饱满,视觉清爽,堪称清丽,水浸入其中,纤毫四游,却亮却透,一如女子的黛眉水眼。

“父皇,这又煮上茶了?我那里有些邵来的茶叶,用不用给父皇拿来?”阶下,太子妃小心翼翼地问道。

曌帝直直身子,叹了口气:“不必了,我这茶挺好。”

壶托在他的手指间,轻巧得如一张薄纸,左手中指按住壶钮,水流悠然而下,手腕带动手指,恍如描摹着一幅精致的丹青,一点一点,一笔一笔从心底晕染而出。

“哦,这个时辰你来,有什么事儿啊?”曌帝看了眼太子妃,再次将目光对向壶底的文火,漫不经心地问道。

太子妃这边玉手攥紧,贝齿紧咬,暗自为自己打气,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太子这几天茶饭不思,此刻正在为司马山的事……”

“这有什么可磨蹭的啊?趁早杀了不就完了。”这样的琐事如今并不在他考虑之列,此刻曌帝一门心思都在茶上,他突然开口问道:“到一刻了吗?”

一侧的萧川笑了笑,连忙回答道:“还差着时辰呢。”

一名宫女端着茶盘走到曌帝身旁,曌帝一个不留神,却不小心将茶盘上的茶盅撞翻,吓得那个宫女马上跪倒在了地上,一连声的叫,“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

灯光耀在曌帝肃正的脸上,他挥了挥手,漫不在意道:“不关你的事,起来吧。”

接着看向太子妃的时候,眉头却已经皱了起来,“你还愣着干嘛?趁着天没亮,还不赶紧了事去。”

这话分明是要司马山死。

太子妃微感惊愕,但感觉曌帝情态不似作伪,连忙诺诺而退。

“父皇真是这么说的?”太子惊讶的问道。

“当然了。”太子妃坐在紫檀椅上端着茶碗,冷声道:“司马山这事儿就是个糊涂账,还弄什么证据啊,皇上说趁着天没亮就了事,不就是趁着天没亮就杀了他吗?”

太子眯眯眼,“说的是啊,何文静——何文静!”

“嗯,臣在。”一直在外面候着的何文静连忙跑进来,喘着大气回道:“臣在!”

太子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他指使何文静道:“你去,破晓以前,司马山决不能活着,开刀问斩!”

何文静连忙低头回道:“臣领旨!”

“你先去吧。”太子对他挥挥手,眼神缓缓飘到太子妃身上。

何文静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太子目光闪烁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怎么不看折子了?”太子妃有些疑惑地问道。

好不容易才从失神中醒过来,太子已经恢复如常,淡淡回答道:“不去了,陪你。”

“哼,你还是跟奏折过去吧。”太子妃捂嘴笑道。

顺德十年,朱明六月二十八日

卯初?日始?单阏

玉明城,玉明县,东市

此时正是破晓时分,天光透过云影铺洒而下,时亮时黯,道路两旁的老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

“时辰到了,斩吧。”何文静的身影藏在大树的阴影下,冷冷的下令。

“来!”何文静身旁的大理寺少卿急忙开始挥舞手臂,示意刽子手过来。

两名持刀的刽子手推搡着一名老头走过来——那是司马山。

他目光呆滞,神情沮丧,在此刻,他的身影和眼神,都能让人强烈的感受到他的深刻的、令人颤栗的哀伤。

司马山跪在地上,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

“唉……”他长叹一口气,眯起眼:“我还真是……”

哗啦一声,他的头颅似被某种劲风吹飞了一样,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后砰的落在地上弹了几下,顿时间,鲜血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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