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同人——克苏鲁资料(转自贴吧)

诸位混血种:我在绝望和疯狂之下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向你们传达一个信息。科学研究不应当突破我们心智所不能承受的边界,因为就算是我们这些混血种——自以为强大,坚韧,远远凌驾于普通人类之上的混血种,也远远没有准备好接受关于龙族的真正知识。但是,作为一个科学家,我也不忍见证我所知的真理被尘埃掩盖。我希望能够有某位聪明的读者领会到我要说的全部信息的只鳞片爪,然后,充分重视我前面的忠告,保持必要的沉默!

我的名字叫做莫里斯·安德,任职于麦卡杜亚研究所。麦卡杜亚研究所坐落在芝加哥郊外,是秘党洛朗家族资助下的一所综合性研究机构,研究和龙类有关的几乎一切:包括龙类历史,龙类遗传学,龙类社会学,言灵,以及尼伯龙根等诸多主题。

我一直以来都在从事龙类遗传和基因组的研究。自从沃森和克里克于1953年发现了 DNA 双螺旋结构,破解了生物遗传物质的秘密之后,混血种们就开始关注龙类的遗传学问题。我来到实验室已经二十五年了,从一个小小的研究助理做到了实验室主任。这些年,我见证了龙类遗传学研究的进展,也深深地感到,对于龙类,我们所知的和未知比起来,还不过是沧海一粟。

直到几天前,我仍然活跃在科研的第一线,想在有生之年得到关于龙类遗传的真相。我坚信遗传物质决定了生物80%的本质,对于龙类,我也如此认为。

也许我有必要首先介绍一下我们已经得到的龙类遗传学知识。对此,我希望读者能够具备一些关于生物遗传学的基本知识,能够区分DNA、染色体、基因、碱基等概念。不过,就算拥有了以上知识,以下这些事实也会让你足够震惊。

麦卡杜亚实验室于 1988 年第一次开展了全面解析龙族基因组的计划,却又在次年宣布放弃。原因是,通过分析龙类的基因组,我们得出一个石破天惊的结论。

1735年,博物学家林奈提出了「界门纲目科属种」的生物分类体系结构。其中「种」是物种的最小单位,同一物种个体间有着类似的表型和遗传信息,之间没有生殖隔离。但对于龙类,我们发现,我们一直以来的理解都错了。龙类个体之间的差异远远比我们想象的大,这些不同因为解剖学资料的缺失而被我们忽略,但基因却永远不会说谎。

在当时,研究所内总共有六个龙类研究样本。它们都是从在过去的二十年中被秘党屠灭的龙类尸体中提取的细胞组织,我将用 A - F 来称呼它们。经过分析,我们震惊地发现,这六个样本细胞核中的染色体数量有很大的问题!其中样本 A 最早,来自巴西,没有记录言灵。被大名鼎鼎的贝奥武夫在 50 年前屠灭,染色体对数是 19 对。样本 B 来自俄罗斯远东,记录言灵是冥照,据说是一条瘦削狡猾的古龙,染色体对数是 26 对。样本 C 的那条龙在 1992 年被还是学生的冯·施耐德领导的执行分队剿灭,记录言灵是风王之瞳,染色体对数是 22 对。此外,D、E、F 样本的染色体对数分别是 33 对,25 对和 31 对。六个样本,染色体数目竟然没有相同的!

同一个物种的生物,染色体数量相同且固定,这已经是遗传学家的一个共识。比如小麦有 21 对染色体,狗有 39 对,鸽子有 40 对,人类则有 23 对。染色体数量异常会导致严重的后果,人类如果多了一条 21 号染色体,便会患上唐氏综合征,呈现出痴呆、嗜睡、心脏脆弱等不良表型。很难想象,这些龙类染色体数目不同都是突变的结果,所以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之前对龙类是一个物种的认识是完全错误的!

是的,从遗传上说,龙不能被视为一个独立的物种!

与其说龙类是一种生物,不如说龙是一类生物。他们的每一个个体都不过是进化树上的远亲。一条龙与另一条龙之间的区别,远大于两个人种之间的区别,大于人类和黑猩猩之间的区别,甚至要大于人类和鳄鱼之间的区别!也许,这也是为什么龙类有着如此严重的「血之哀」,除了王座上的双生子,就算是龙族同类,其遗传关系也相当疏远。说到底,它们所在的物种,便只有双生子与自己而已,一旦自己和双生子死去,这个物种就宣告灭绝,多么孤独。

言归正传,我们的研究揭示了一些之前缺失的知识:龙类基因组之间的差异性已经被发现,那么相似性和一致性呢?为什么连染色体数目都不一致的龙类之间,会有着那么相似的表现型呢?

1994 年,我们从龙类基因组中分离出了 14 对染色体,这 14 对染色体在所有龙类样本中出现,我们称之为龙类核心染色体。在这其中,又有 13 对染色体中的基因,和一些现存爬行类动物的基因有相似之处,据我们推测,其遗传的最初来源应当是某种生活在新生代第二纪的大型爬行类生物,这 13 对染色体决定了龙类外形的框架。

然而,剩下的一对染色体······我却很难说清那是什么。我们使用了最好的算法,配备了足够的计算资源,对比了所有已知的生物基因组数据,却没有找到任何相似的基因组合。这是一对谜一样的染色体,龙类的许多迥异特性似乎都与其相关。为了把它和前面提到的 13 对染色体区分,我们把那 13 对称为「德拉贡」染色体,而把这一对称为「欧米茄」染色体。

我有一种预感,龙类核心染色体中,相比「德拉贡」,也许「欧米茄」才是真正决定本质的东西。

作为一个遗传学家,我和所有实验室的同僚一样,都迫切地想要揭开关于龙类遗传的奥秘。之后的二十年,实验室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对龙类核心染色体,尤其是「欧米茄」的研究上,但是却鲜有结果。欧米茄是一个谜,一个黑洞,一个奇点。我越来越肯定,它构成了龙类的本质,但自己却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

不要误解,我并不是说欧米茄是什么妖魔鬼怪,说到底它依然只是一条染色体,上面的基因也依然是由 ATGC 四种碱基构成,只是,它和我们所认识的染色体有太多不同了。绝大多数真核生物的有效基因是稀疏分布在染色体中的,它们被称之为「外显子」。而无效的,不会被转录为 RNA 的那部分基因则被称为「内含子」。以人类为例,人类基因中的内外显子仅仅占总数的1 %,而剩下的99%都是内含子。

但是欧米茄和我们熟悉的情况迥然不同。这是一条致密的染色体,双螺旋链中的每一对碱基几乎都编码着某种遗传学功能,其中一定隐藏着巨量的信息。在转录时,它上面的每一个基因都会 RNA 时被保存下来。也就是说,它没有内含子。

遗传学家早已得出结论,内含子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对表型没有影响的基因无法参与自然选择过程。换言之,自然演化的力量,是无法清除内含子的。那么,为什么欧米茄上会没有内含子呢?于是,自然而然的,一个想法——一个不详的,让我辗转反侧坐立不安的想法,渐渐在我的大脑中成型。

欧米茄——不是来自自然的演化!

当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是二十年前的 1998 年 3 月 21 日。我永远记得那天。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我在实验室里待到很晚。当我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外面开始下雨,芝加哥的云层厚重如盖,冷风夹杂着冰冷的雨滴呼啸而来。我有些沮丧,因为我原本准备步行回家,却没有带伞。

就在这个时候,那辆加长的林肯跑车停在了我的面前。黑色的车窗无声降下,一张大约十三四岁男孩的脸出现在车窗那边,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他的眼睛是淡金色的,身上穿着一身精致的小西装。这身打扮对着这个年纪的孩子原本太违和了,但不知为何,在他身上却给人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莫里斯·安德教授”,男孩脸上露出一个并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笑容,“请上车。”

他并没有介绍他自己,也没有告诉我上车的理由,但我突然觉得自己无法抗拒,他的话语中携带着某种令人不得不服从的力量,如同——君王的谕旨!

我浑身僵硬地钻进车里。车厢没有开灯,男孩一摇上车窗,面容便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车厢的隔音好的出奇,窗外的风雨声突然就一丝也听不到了。

“安德教授,”绝对的安静里,他的声音显得优雅而笃定,”也许我们应当谈谈,谈谈关于你刚才想到的东西。”

“我想到了什么?”

“在我面前装傻毫无意义,安德教授。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即将讨论的东西,是我们的本质,是神圣和威能的源头,是至高血统的证明,是用来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

我觉得自己的胃在拼命下坠,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开始在喉咙深处发酵。

“你的言灵是什么······催眠?镜瞳?你可以得知我的想法,你是谁?”我暗中积蓄力量,想要施展我的言灵,但是黑暗中传来一个响指,力量便瞬间离开了我。

闪电划过,苍白的电蛇把男孩的脸映照的更加苍白。

“我是谁并不重要,安德教授。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也许终有一天会大白天下,可现在却还不是时候。”

“真理永远在那里,它不需要别人来······”

“安德教授!”

男孩的声音骤然拔高八度,那一瞬间,我错觉耳边响起金属撞击般的震颤:“真理永恒。然而人类却不是,混血种也不是,甚至连伟大的龙王亦不是。诸神黄昏之时,星辰熄灭,大海蒸发为焦黑的荒原,至高而残暴的黑暗君王与骑乘八足骏马的伪神同坠地狱,整个世界也将随之陪葬。教授,那个时候,真理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些真理滋长繁荣,而另一些,只能带来毁灭。”

“你是说,欧米茄······”

“忘掉它,安德教授。忘掉这个名字,以及它的一切。这一切都必须停止。”

“如果我不这么做呢?如果我继续我的研究呢?你会杀死我吗?”

“我不会这么做。”因为他会杀死你的,他总能找到机会。”

又是一道闪电,雷声随之轰鸣而来。胃部和喉间的呕吐感更加严重。阵阵恶心伴随着胃酸泛起,我低头,哇的吐出一地秽物。

正当我想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公寓楼的门口。环顾四周,男孩,以及那辆加长版的林肯都不见踪影。雨依然在下,而我身上的衣物干燥,似乎从未被雨滴淋到过。

那天之后,我落下了胃痛的毛病。

碱基对构成基因,基因构成 DNA, DNA 转录为 RNA,RNA 编码生成蛋白质,而蛋白质,参与和调控生长、发育与新陈代谢,生命就此产生。

遗传学家在宏观上对于基因的作用已经有了深刻的理解,但对于某个特定的基因,它会转录成什么蛋白质,会怎样参与生理活动,最终又会如何影响生物的表型,给生物体带来丰富多彩的外观和功能?这些过程,对遗传学家来说仍然是彻彻底底的黑箱。迄今为止,学者们只能通过谱系和遗传病记录等相当原始的手段,来探索基因与表现型之间的一一对应的关系,而对于多基因共同影响的表现型,就连这唯一的手段也显得无力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对于欧米茄的研究最终会陷入僵局。

龙类的数量非常稀少,其中的谱系关系更是无从谈起。不,混血种们甚至对龙类的生殖方式都不甚了解,毕竟,纯血龙族在人类观察下进行生殖行为,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

上一辈龙类遗传学家曾经幻想过在我们自己——混血种身上做研究。但可惜的是,混血种的基因已经是千百年龙类和人类基因的稳定融合态。作为任何一个混血种,我们无法知道排除龙类基因前它的「人类基因」部分,自然也就无法通过它来探究龙类基因本身。就像一瓶酒精和酱油的混合物,如果排除了酱油,剩下的自然是究竟。但如果给我们一瓶酒精和未知液体的混合物,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混血种就是那瓶酒精和未知液体的混合物,而我们急需的,酒精和酱油的混合物,直到 2017 年 11月之前,都还没有办法得到。

是的,一切变化都是从 2017 年 11 月的早上开始的。是个温度骤降的早上,我来到实验室,发现我的助手拉杰什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怎么了?”我问。

“安德教授···”他的声音颤抖着,“制备成功了。”

我楞了一下,然后就冲进了培养室,连大衣都没来得及脱掉。

在房间的东北角,一连串的解析装置后面,我看到了一管美丽的红色的液体。那个时候,我知道,龙族遗传学研究的历史即将翻开新的篇章,中断了二十年的实验,也终于可以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开始了。

拉杰什制备成功的,是龙血。

千百年来,龙血一直是混血种们格外觊觎的东西。对于普通人类或者龙族血统低下的人,龙血是含有剧烈毒性的毒药。但是在另一些情况下,它也有具有珍贵的作用。贝奥武夫家族的战士嗜饮龙血酒,秘党一直以来也有通过纯种龙血来精炼血统的炼金术。

纯种龙血对于动物有着强烈的腐蚀作用,没有被其毒死的动物往往或多或少地表现出龙类表型——比如身上长出鳞片和骨刺,虹膜颜色改变,关节反弯等等。而在混血种体内注入龙血甚至可能直接制造出死侍。对此,龙类遗传学家早已有了结论:龙类的血红细胞除了携血红蛋白之外,还会携带一种特殊的蛋白质,这种蛋白质会侵入其他细胞,将龙类的遗传物质注入,而龙类的遗传物质会和目标细胞的遗传物质融合,从而改变目标生物的表型。以目前的科技水平,我们还无法通过龙类遗传物质培养出一条龙出来,但如果有足够的龙血,我们就可以用龙血来“制造”出带有龙类特征的半龙怪物,从而研究龙类基因和龙类特征之间的关系。

唯一的问题是,在拉杰什的研究成功之前,我们并没有足够的龙血。

龙血只能通过屠龙者杀死龙类的时候采集。这个过程必须足够快,因为龙类在死亡后,体内的血细胞会在几分钟内坏死,仿佛龙血有着自己的意志,不愿意为人所用。

正因为如此,古往今来,龙血一直是混血种世界中极其珍贵的东西。据闻秘党高层一直以来就在用龙血制造可怕的人型兵器。就算麦卡杜亚研究所的某位股东家族愿意资助我们一些,其存量也远远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的研究课题。

二十年前,随着相关科技的成熟,我开始关注人造龙血制备的研究。功夫不负有心人,七年前,实验室成功地通过逆转录病毒的刺激作用将龙类普通体细胞诱导为多能干细胞;两年前,又成功将多能干细胞诱导为造血干细胞;然后今天,造血干细胞终于可以在特定环境下工作,我们,也终于在实验室里制造出了真正的龙血!

停滞了二十年的研究,终于可以开始了。

那个晚上,我花了一整夜撰写报告。原本我不需要花这么多时间的。洛朗所长一直在关注实验室龙血制备实验的进展,我只要告诉他,龙血制备的技术方案已经成熟,他就会明白一切。但是,那天我却突如其来深陷在某种不安的情绪中。

那个男孩······

雨夜里的回忆再度浮上心头。那次经历实在太过离奇,让我不得不怀疑它仅仅是某种幻觉。可是,如果那是真的······毕竟混血种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如果那是真的,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他会杀死你的,他总能找到机会。”

男孩口中“他”是什么?那应该不会指欧米茄,欧米茄只是一条染色体而已。这个“他”,一定意指另一些存在,他隐藏在某个地方,随时准备将我拖入黑暗的深渊。二十年来,就算我因为客观原因而停滞了研究,这句话带给我的不安也从来没有真正消失。

但是我最终还是将报告提交给了洛朗所长,我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绝不会因为这些东西退缩。我申请更多的经费,更大的研究场所。我即将揭示的谜题,承担再大的威胁,用再多的东西交换,都是完全值得的,那将是划时代的发现。

那天下班后,洛朗所长来到了我的实验室,却没有带上任何邮件、书面文件或通知,他只是来了,脸上复现着一种复杂的表情。

“莫里,去喝一杯?”

“求之不得。”我回答。

“就算在整个研究所的范围内,我也很久没有听到这么激动人心的消息了。”在「独腿骑士」酒吧,洛朗所长向我递来一杯杜松子酒。我不喜欢里面的香料味,只是浅浅地呡了一口。

希尔伯特·洛朗今年 50 岁,他出生的时候,那位和他同名的人物已经大名鼎鼎,所以我不知道他的父亲是否是在用这个名字向希尔伯特·让·昂热致敬。据传他的家族苦心孤诣想把他培养成一个伟大的战士,最后,他们确实收获了一个伟人,不过却是以学者的身份。

“是啊······”,我小心翼翼地回应,“言灵、尼伯龙根······这些东西都太’超自然’了,以我们现在的基础科学研究进展,是很难得到真正结论的。只有遗传学······怎么说呢,二十一世纪是生命科学的世纪,不是吗?”

我的调侃并没有得到所长的回应,他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所长,有什么话,您可以直接说。”

洛朗呆呆地敲了敲自己的酒杯,然后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杰克·苏莱曼,你还记得吧?”

我当然记得土耳其人杰克·苏莱曼。他是欧洲特异爬行类(其实就是指龙)综合研究所遗传实验室的主任,我学术上最大的竞争对手。这个名字诡异的研究所由加图索家族资助,最近沸沸扬扬的“天谴之剑”天基动能武器背后,就有这个研究所的武装实验室的影子。杰克·苏莱曼的研究方向和我完全相同,加图索家族又一向万事争先,我的一大噩梦,就是可恶的杰克·苏莱曼会抢在我前面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研究成果。

“我记得杰克·苏莱曼,”我努力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家伙怎么了?”

“莫里,真不巧,就在今天早上,欧洲的朋友向我传递了一个消息······”

“什么?”

“杰克·苏莱曼······他在半年前就已研究出了制备龙血的方法,并着手开始进行基于生物体龙血侵染的遗传学研究。特异爬行类综合研究所一直严密封锁消息,我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我没能说话,但我能感到我的身体在渐渐结冰。我用颤抖的手抓住那杯喝了一半的杜松子酒,一股脑灌进了喉咙。我没能喝出一点辛辣味,一点都没有,有的只有苦涩。在这个时间,说什么都是错的。

“下面这句话,可能是个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个坏消息”,洛朗并没有说完,他停顿了一下,眉毛紧紧地拧成一团:“杰克·苏莱曼,失败了。”

“失败了?”我努力品味这个词语的意思。这个词的含义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模糊和耐人寻味。

“失败了。杰克·苏莱曼疯了。他枪杀了几个研究人员,然后毁掉了所有的研究样品,删除了研究档案,最后一把火烧了实验室。”

“他现在人在哪里?”

“具体情况不知道,毕竟我也只是从小道消息听来的。但我听说加图索家族已经出动了精锐,由那个名叫帕西的年轻人亲自带队。苏莱曼应该是完蛋了。有人说他是在研究过程中被龙血腐蚀了,但很难想像,像他这样一流的科学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这说不通。”

“是的,杰克·苏莱曼是我所知的最小心谨慎的人。他不可能犯这种误。”

良久的沉默,继而希尔伯特·洛朗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将申请首期 5000 万美元的研究资金,报告中要求的独立研究场所也会提供,资金后续也可以视研究进展追加。我知道你的研究意味着什么,莫里。只是······千万小心。”

半个月后,麦卡杜亚研究所遗传和基因实验室搬进了新的研究场所。

是一个废旧的防空洞,离研究所直线距离一公里左右。冷战时好像真的有些科研人员在这里待过,但如今,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毯。防空洞的主体在三十米深的地下,到达那里,需要先穿过一条向下延伸的幽深甬道。工程部在甬道两侧装上了几盏灯,又重新平整了地面,但我们还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实验器材和试剂运送过来。

当一切都准备完毕,我坐在新实验室粗糙的水泥地面上,长吁了一口气。大干一场的冲动和畏手畏脚的恐惧纠缠在一起,同时袭上我的心头。我不知道这次研究会把我、研究所、混血种社会,甚至是整个人类世界带向何方。我总感觉有一种危险萦绕在我的身边。二十年前的神秘男孩,以及杰克·苏莱曼的不详消息如同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我的头顶。

无论如何,研究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黑色的集装车每隔一周就运送来一批试验品。一开始是简单的单细胞生物,如草履虫、黏菌、大肠杆菌、变形虫等,接着是植物,再后来则变成了动物。我们试图让龙血侵染各种生物样本,从而得到具备龙类特性的“混血种”。

很快我们就发现,生物的生命形式越高级,越复杂,龙血对其的腐蚀效应就越强。单细胞生物和植物几乎对龙血完全免疫,而无脊椎动物受到的影响又低于脊椎动物。95%的昆虫个体可以在龙血中生存,而对于无脊椎动物,这个数字则都在 50%以下。

在研究的初始阶段,就像大部分生物实验一样,我们把小白鼠作为了主要研究对象。注入龙血的小白鼠有 60%会在 12 个小时后死亡,无法适应龙血的个体会在实验箱中疯狂跑圈,直到耗尽体力,全身肌肉痉挛而死。这些死去的小白鼠对于实验是没有用处的,只是实验必须的消耗品而已。每天,我和助手都要把成堆的小白鼠尸体消毒,扎进巨大的黑色卫生袋中,然后穿过甬道扔出去。下午三点运送实验样本生物的集装车会顺便把它们运走。每次,当我闻着自己满身消毒水的刺鼻味道,想象那些冰冷僵硬的尸体将被如何运到无人之处掩埋,我都会觉得自己二十年前落下胃病进一步加重了。

作为研究对象,小白鼠温顺而容易操控,可同时也令人失望。就算被龙血侵染而存活下来,它们身上体现出来的龙类特征也实在太不明显。混血种小白鼠最常见的变化,一是它们的「吱吱」声变得喑哑低沉,二是部分研磨齿脱落,长出锐利的犬齿。除此之外,最有代表性的,长出鳞片、关节反弯等性状,我们通通观察不到。可见,龙类基因和小白鼠的相性并不好,融合程度并不深。

很快,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就厌倦了小白鼠,转而寻找其他的研究目标。于是,几乎是自然而然的,我们找到了黑猩猩。

黑猩猩被称为最接近人类的哺乳动物。也许实验室的所有十二个人里,每一个心中都有那么一丝不安,但是没有人敢于提出来。因为这将被我视为对研究的不坚定,而不坚定的人是没有资格参与这样划时代的研究的。

如果说小白鼠的实验仅仅是不痛不痒的小试牛刀,那么在黑猩猩上进行的实验则让我重新意识到龙类是一种多么可怕的生物。龙血是一种非常美丽的液体,在光照下会折射出梦幻般的猩红色辉光,但是被龙血侵染的黑猩猩却表现出了一些让人胆战心惊的变化。它们的目光变得狰狞凶狠,喉咙深处发出带着不明恨意的啸叫,它们行走的姿态变得扭曲,手臂的摆动显得那么的僵硬而诡异,如果有机会的话,还会随时会跳起来撕咬同类。

在遭受龙血的折磨后,最终能够活下来的黑猩猩不足全部数量的 30%,而龙类特征在它们身上得到了非常明显的体现。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体内正发生着暴风骤雨般的变化:龙血细胞暴虐地撕开黑猩猩的体细胞,拖出细胞核中的染色体;某种酶将磷酸链条撕裂,然后把龙类核心染色体中的基因灌注其中。

通过对比侵染前后的遗传物质和表型的对应变化,我们成功地破译出了部分基因的作用,「德拉贡」5 号染色体上位点的基因负责开启生成胸部外骨骼, 位点的基因则负责加快造血速度, 开启快速凝血功能,这些基因型带来的特性足以让个体能挨过惨烈的战斗而不死。此外,除了这些单基因控制的性状,我也坚信自己找到了部分多基因控制表型的疑似基因位点,这些性状包括骨翼的生成,以及对肌肉强度与爆发力的影响等。

在实验进行了三个月之后,我们已经将这一批的黑猩猩样本“使用”完毕,研究不得不暂停下来。实验室的所有成员都试图忘记那些在龙血侵蚀下不幸惨死的黑猩猩,以及那些更加不幸存活下来,沦为实验对象的混血怪物。也许我们要花费数年,才能把它们从噩梦中驱除,又也许,一辈子都不够。但此时此刻,我们只想欢呼,忘掉这些沉重和不快。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经崩的太久了,我们聚在一起,准备为这些不可谓不丰厚的阶段性发现举杯庆贺。

2018 年 4 月 21日。当那辆熟悉的黑色卡车第 118 次停在实验室门口的时候,实验室原本的 12 个人只剩下了一半。我透露了下一步的研究计划,而他们在深思熟虑后申请离开项目组。我欣然同意:不够坚定,意志不够强韧的人,在之后的实验里是绝对撑不下去的。

在那之前,我再次面见了洛朗所长。他的脸色很难看。我理解,不管是是谁,面对到我提出的要求,都不免会脸色难看的。

“莫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比谁都明白,先生。”

“这里可是芝加哥,不是什么第三世界国家,你知道如果······如果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我们确实会承担巨大的风险。”

洛朗所长用看一个疯子的眼神注视着我:“莫里,你最好祈祷得到的成果能够配得上我们承担的风险。否则,就算我不是希尔伯特·洛朗,而是希尔伯特·让·昂热,也没办法把这件事压下去。”

我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洛朗所长的威胁,心里却从未像此刻一样坦然。我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就让命运来裁决一切吧。就像此刻,黑色的运输车缓缓停下,数位负责武装押运的士兵鱼贯跃出,将最后一批实验对象护送进了实验室。

人是什么,神是什么,龙类是什么,混血种又是什么?作为生命体,我们如何确定和另一个生命体的关系,又如何感受远近亲疏?作为混血种,我们对人类的感情:怜悯、同情······它们到底有什么意义?它们究竟是对我们有益,还是最终阻碍了我们的进化?

在实验进入到最后的阶段时,我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些问题。如果不扭转自己对人类的态度,把他们当做和混血种没有血缘关系的样本,恐怕就连我都无法支撑下去。是的,他们只是单纯的实验样本而已,和小白鼠,黑猩猩是一样的。

那些人被关押在实验室的最底层的。这个地方被我称为「地窖」,走廊两侧分布着三十多个未经修缮的小房间,地板还是水泥,头顶只有一盏白炽灯。

透过反向猫眼,我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眼神:疑惑、恐惧、愤怒,无助······他们是谁,又是从哪里来的?也许他们是流浪汉、偷渡客、负债累累的赌徒,亦或是生来就被抛弃的孤儿?我不知道。如今他们的一切过往都不复存在,他们只剩下编号,从一到二十,苍白而冷酷。

我们花了两天时间采血并记录了他们每个人的遗传信息,在第三天结束前给他们每人注射了一管龙血,然后被五公分粗的镣铐紧紧拷在单间囚室的墙上,以免龙化后伤害我的研究人员。第四天,我没敢下去地窖,因为就算隔了厚厚的一层水泥地面,我都能隐约听到脚下此起彼伏的凄厉哀嚎。龙血正在从内部侵蚀和撕裂他们的身体,而这一定给他们带来极端的痛苦。我猜想,在难以追溯的遥远过去,我们的祖先正是捱过了这样的痛苦,从而留下了混血种的血脉。但是,他们站起来的地方,脚下势必堆积着累累无辜者的白骨——大部分人是无法适应龙血的,等待他们的唯有死亡。

第五天,哀嚎声渐渐消失,我们去清扫了地窖。

面前的景象比想象中的更加狰狞。一扇扇门后,是形形色色的龙化尸体。他们的龙化方向和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全身长出了鳞片;有的手臂变成了巨爪;有的伸出龙尾,有的展开骨翼;还有的并没有体现出龙化特征——龙血和他们的相容性太差了,剧烈的侵蚀反应让他们全身的毛细血管纷纷爆裂而死。

清扫这些房间的时候我错觉自己走在地狱里。不,就算地狱也难有这些怪物的容身之地,他们简直像是最严重的精神病患者在最疯狂的噩梦中创造出来的不详形体。

在打开第八号门的时候,我看到了第一个幸存者。八号是个中年男人,皮肤展现出不自然的苍白色。听到声音后,他抬起头,瞳孔中透出隐隐约约的金色。我按下控制开关,铁链渐渐收紧,他的四肢被强行拉开,紧紧贴在墙上。抽血的时候,他开始奋力挣扎。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但最终还是撑了下来。

“已经是死侍了。”我说,“但比那些死掉的家伙好。”

我检查了剩余的房间,又发现了三位幸存者。十五号和十九号两位身上都多少出现了些龙化体征,不过万幸没有成为死侍。值得一提的是最后一位幸存者······二十八号,女孩,大约十四岁。原本我以为她一定捱不过龙血的,结果反倒成为了和龙类基因融合最好的一个。

打开门的时候,她抬起头,神情平静。我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任何龙化的征兆,那一刻,我以为我造出了真正稳定的混血种。

“安德教授,您发现什么了吗?”拉杰什在我边上问道。

“很奇怪······没有任何龙类特征,没有龙类的肌肉强度、耐力、造血速度,以及一切外化特征。”

“那精神方面呢?她得到言灵了吗?”拉杰什急不可待。

古奥的语言从我的口中念出。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自然而然的学会了那串咒语。我认识它,记得它,仿佛它是从我基因中带出来的远古记忆。「言灵·龙灵之视」,血系结罗的进阶。它极其消耗精神力,而释放者能够借此得到具备龙族血统的对象的一切信息。

“我看到了些什么······”我咽了口唾液,“但我不明白······我好像看到了空白,却又像是看到了,所有!”

那一刻,女孩笑了。

我无法形容那个笑容。那仿佛不是一个人的笑——构成笑容的每块肌肉似乎都在以某种怪异的方式互相拮抗,这块肌肉向这边拉伸,那条肌腱却又向那边牵引,仿佛是把很多人的笑容生硬地拼凑到了一起。伴随着这笑容,无穷无尽的黑色迷雾在她的身后靡集。镣铐脱落,女孩在一片黑暗中浮空而起,而我却感到自己开始下坠,一开始是胃,然后是整个人。脚下的坚实感渐渐消失,小小的房间成了无底深渊。期间,我听见了黄钟大吕一样的声音。

“你是谁······”我在失重感中挣扎,分不清自己确实问出了这句话,还是仅仅想问。可下坠的风声中传来轰鸣的回答:“我?·······我是提线木偶,是无名之辈,是苍白的容器,是低贱的传声者。可我也是魔鬼中的魔鬼,毒药中的毒药,生命中的生命,至高至远至恶至美的造物······”

“不管你是谁······”我的回应被淹没在越来越轰鸣的背景音中,“不管你是谁,我都会彻底揭开秘密。最终我会了解欧米茄,了解你,以及二十年前那个魔鬼般的男孩。我发誓!”

我错觉自己听到了笑声。是有人在笑吗?抑或只是我大脑爆炸前的混乱余音。

“来吧,”她说,“来看我,看清楚我。”

“你在哪里?”在一片混乱的梦魇中,我声嘶力竭地吼道,“我该如何看清你的真面目!”

“我就在这里···在应该在的地方······用你的眼睛看,用那只龙的眼睛看······”

她的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模糊,渐渐堙没在嘈杂的轰鸣中。在不知流逝了多久的时间后,视野中的一切终于开始收缩,幻觉如同被真实世界驱逐,伴随着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尖锐呼啸声,瞬间钻进了虚空中的一根针尖,消失不见。

“安德教授?”拉杰什关切地看着我,“您怎么了?”

我的视野清晰无碍,耳边的轰鸣回声也渐渐平息。房间的另一头,女孩依然被拉紧的铁链固定在墙上。她的表情平静而呆滞,没有笑,也没有在说话。

“没事儿······”我回答,心跳如擂。

此后,我的实验进展十分顺利。有了龙化前后的基因组数据可供对比,我得以在基因层面上研究龙类特性和具体基因的对应关系。在八号、十五号和十九号上采集到的数据印证和强化了黑猩猩研究的结论。一些「德拉贡」染色体上的具体基因的作用——比如控制生成鳞片、骨翼和肌肉强度等,如今看来已经相当明确。

至于「欧米茄」,它的真相依然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中。

二十八号样本——那个女孩原本应该是绝佳的研究对象。不知道为什么,「德拉贡」染色体中的基因没有一丝一毫侵入她原本的遗传物质,可是她基因组却遭到了所有样本中最大程度的侵染。

很奇怪,她原生的 23 条人类染色体全都发生了变化,可是人类的组织形态功能却保持的很完整:外在表征几乎没有变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疾病和畸形。我仔细对比了人类基因组的研究结果,发现侵入的基因完全没有打断人类基因的原本序列,而是准确从内含子处插入。这种行为,就仿佛「欧米茄」清楚地知道,它应该避开什么才能维持宿主的生存。

难道「欧米茄」本身具备智能,还了解人类基因组的必要知识?

我感到一丝冷气从脚下升起。

二十天后,原本情势乐观的研究再次陷入僵局。我们的样本太少了,在刨除死于龙血的牺牲者和一名死侍后,我们最后得到的稳定的混血种只有三人。十五号和二十八号没有得到言灵,而十九号得到了言灵·冬——序号最低的言灵。十五号的血液表现出了轻微的侵蚀性,但完全不够。对比他们遭受龙血侵染前后的基因变化,我确实能找到部分疑似基因,但就像我之前说的——样本太少了,我们想要的表型只有一种,缺乏对照,猜想就永远只是猜想。

我当然想过向洛朗所长申请更多的研究样本,但就算疯狂如我,也知道这已然是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任务。龙血侵染实验的死亡率太高了,想要得到足够的存活样本,我们会需要多的多的原始样本,而就算是再神通广大的秘党高层,也无法找到如此之多的人类而不引起注意和怀疑了。

另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恐怕我再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那些龙化而死的尸体的狰狞景象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提醒我,我是一个屠夫,一个毫无人性的刽子手。不仅是我,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遭受着这样的折磨。一天前,安吉拉来找我,声音低沉而沮丧。

“安德教授······我们在做的,确实是伟大的工作,是吧?”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她和我一样,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为我们研究的正当性而痛苦。我们并没有丧失人性。混血种是人,而不是龙,我们并不暴虐残忍,视权与力为世界的准则。而杀死同类,对于任何拥有正常心智的人来说,都将背上最严酷的十字架。安吉拉想要一个答案,想要一个人告诉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甚至是伟大的。而那些死者,那些在龙血下痛苦死去的无辜者,他们都是必要的牺牲,是打开新世界必不可缺的钥匙。

“当然,”我努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松、平静而笃定,“我们在做一件伟大的工作,而你做的很好。”

安吉拉严肃地点了点头,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也许我的话给了她一点安慰,让她减轻了些许内心深处的负罪感,但这绝不能维持太久,因为我甚至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也许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我们花费了巨量的资金,杀死了一打接一打的动物和人,但最终,关于龙族最深刻的秘密,我们还是什么都无法得到。也许苏莱曼——讨厌的杰克·苏莱曼就是这么失败的。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才于最后走向了疯狂。而我,天呐,我又将如何面对这一切?

我把自己关在暗室内,苦思冥想。一定有办法的,我的直觉向来准确,它不会欺骗我。我会找到那个突破口,一定!

我觉得身体里有什么黑暗的情绪涌了上来,在这个美妙的时刻,我不想被打断。不知道为什么,我我觉得自己绝对不能把眼睛从显微镜前移开,仿佛一旦移开,就再也无法看到这么美妙的景象。

“拉杰什!”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然近乎咆哮,“帮我把电话挂掉!”

拉杰什跌跌撞撞地赶过来,我甚至听见了他的手臂撞到桌角的声音。

“安德教授······”拉杰什抓着手臂,语气显得很为难,“是洛朗所长的电话。”

“好吧······”我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控制自己的情绪,深深从胸腔里吐出了一口气,然后接过了拉杰什递来的手机。洛朗所长的话从耳边传来,就算是这个时候,我的目光也没有离开显微镜。

“莫里,实验进行的怎么样?”

“很顺利。”我回答。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滞了两秒:“莫里,很抱歉,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知道,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够决定的,明白吗?”

“我的天,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希尔伯特·洛朗咳嗽了一下,“你必须马上停止手上的研究。现在,立即,马上。欧洲那边有了新动向,秘党高层的老家伙们已经下达了命令:混血种世界内针对「欧米茄」的研究必须全部无限期停止,并且在二十年内不能重新开始。”

······

“莫里?你在听吗莫里?莫里斯·安德教授,我以麦卡杜亚研究所所长的身份命令你,立即停止实验!我可以告诉你,卡塞尔学院已经介入此事,执行部很快就要派出行动队。你必须停下来,明白吗?”

我笑了笑,吐出那个 F word,然后挂断了电话。

事到如今,没有人可以让我停止实验,没有人。

我随手抛开手机,继续把注意力专注在视野中的瑰丽景象上。我试图朝着微观世界更进一步,可是很快,显微镜的倍率就到了尽头。

会有办法的······我喃喃的,思索着,回忆着。

幻觉中的另一句话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就在这里···在应该在的地方······用你的眼睛看,用那只龙的眼睛看······”

龙的眼睛?

我想我明白了。

言灵·龙灵之视,启动!

我听到雨声,淅淅沥沥的雨声。

此刻我正走在通向实验室的甬道里,而甬道深入地面二十米。从前,当我穿行在甬道里的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被封禁了,但是此刻我却听到了雨声。伴随着雨声,细密的湿润感从脸上传来,我抬头,视野中确实有雨丝,这完全说不通。

很快,雨声变了,变成了哗哗的流水声,我向后退,直到背后紧贴着甬道壁。确实有水流正顺着甬道壁淌下来,它们流过我的背脊皮肤,留下了真实的冰冷触感。我听闻尼伯龙根产生的时候总是会和水产生联系,此时,我是进入了某个尼伯龙根吗?自从和这个研究扯上关系,我已经经历了太多不可思议之事,我不知道这是否会是最后一次。

甬道里起了风,伴随风的是刺鼻的消毒剂气味,和连消毒剂都无法压盖的强烈腥臭。隐隐约约,另一种声音响起,杂沓,纷乱,自远及近。我能分辨出其中夹杂着的声音,那是轻微、喑哑的「吱吱」和「唧唧」声,以及爪子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细碎声响。

甬道尽头的侧灯映照出那支兽群的错乱剪影。它们便绕过甬道拐角,朝着我所在的地方奔袭而来。是老鼠——不是那种肮脏的灰色家鼠,而是实验用小白鼠。它们本应已被掩埋起来,腐烂、消失在泥土里。可现在,它们却出现在这里,汇成一股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血肉洪流。我紧紧贴着墙根,希望不要碰到任何一只老鼠,可事与愿违,他们依然擦着我的裤脚跑过,甚至试图顺着我的脚踝爬上来,我必须时刻像个疯子一样踢着脚,才能把这些本该死去的动物赶开。福尔马林和腐烂的恶臭混合在逼仄的甬道里,久久难以消散。

然后······

甬道尽头传来新的声音,而恐怕你已猜到我目睹的是什么了。

黑猩猩,人。死去的,未死去的,龙化的,未龙化的,行走的,直立的。他们组成一支散乱的,噩梦般的队伍,踩着僵直而沉重的脚步,无声从甬道那一头走来。他们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如同苍白的玻璃珠。但他们依然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我,仿佛透过这层浑浊的云翳,他们依然可以依稀找回成为亡者之前的记忆。

在队伍的最后,我看到了杰克·苏莱曼。他的身上没有丝毫狰狞的龙化征兆,反倒显得脆弱而且疲惫。他黝黑的皮肤上遍布着擦伤与血痕,仿佛曾经在幽深的密林中拔足狂奔。但最终他也没能逃离。他的眉心上有一个血洞,那是小口径手枪造成的弹孔。我仿佛看到了他死前的景象:落日照拂的林间空地上,加图索家族的代言者一只眼睛是冰蓝,一只眼睛是黄金,把手枪抵在落拓的逃亡者眉心。

杰克·苏莱曼笑了。他最后留给世界的,是一个解脱的笑容。我明白,他想要逃避的,他为之恐惧的,绝不是帕西·加图索,而是一些更加幽深的东西。如今他确认自己无路可逃,便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帕西·加图索不是他的索命者,而是助他解脱的恩赐。此时此刻,我看到那样的微笑依然留在他亡者的面容上。他一步步前进,走向甬道的深处,没有给我这个老对手一丝回应,仿佛那里才是他永恒的归宿。

“莫里斯·安德先生······”

一个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地出现,优雅、轻松,满不在乎,却又仿佛饱含睿智。我这才发现原来杰克·苏莱曼背后还有另一个人影。

二十年的岁月没有给他的面容带来任何改变,他依然是以前的样子,甚至连那身夸张的黑色小西装和白色领巾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是你······”

“我去参观了你关押试验样品的牢房,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挺怀念的。”

“你曾经在这里住过?”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魔鬼好像不管说出任何话,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是在其他的地方,一个冷的多的地方,冷到仿佛直到现在我的膝盖还没有暖和过来······”男孩背着手,走到甬道壁的另一侧,与我相对而立。

“话说回来······”男孩侧手玩着鬓角的头发,“你已经看到它了吧?我知道你的言灵是什么,你应当比任何人都能看清楚它的内在和本质。”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说过,他会杀死你的。当你看到它的时候,那一眼······那仿佛看透了一切的一瞥。就在那一瞬间,你已经被杀死了。”

我若有所思地伸出手——眼前的掌心冰冷苍白,不带一点血色。我想我确实已经死了。只有亡者才能看到亡者,fair enough。

“既然这样,看来我可以走了。我还要去做一笔大生意,向我哥哥交换最后四分之一的生命。”男孩说着不知所谓的话,也向着甬道深处走去。

“不要,不要走!”不知为什么,我感到极度的恐慌。我向男孩离开的方向伸出手,眼睁睁地看着他像烟雾一样消散无形。那一刻,彻骨的寂静包围了我。我多么希望他还在,甚至希望那些亡者们还在。至少,我不会独自承受这一切。

是的,那孩子说的没有错,见过它真面目的人必将失去生的勇气。此时此刻,我在三十米深的地下,却觉得自己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险恶宇宙的注视之下。我知道,无论我如何逃避,甚至躲进地心,这种恐惧都永生永世无法消除。我比谁都明白为何杰克·苏莱曼会陷入疯狂,因为我也做了和他一模一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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