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楚王徐永明，携东城军班师回朝；为其压阵的秦王徐永宸，也带队永安军同日抵达都城。
一进内院，徐云瑞便叫嚷了起来：“热死我了、热死我了……明玉……明玉！瑞瑞好热啊！”
都城本就干燥，今年不知怎的，似乎又比往年更晒一些，徐云瑞跟着军队的时候倒是十分“带鸡随鸡带狗随狗”，偏偏一回到王府，就像是只皮猴子般上蹿下跳。
叶明玉听到人声，这才从书房里匆匆迎了出来，弗一见到徐云瑞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徐云瑞吓了一跳，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长臂一揽把叶明玉搂进了怀里，这会儿倒也不嫌热了，一手抚着叶明玉脸侧，小声哄道：“怎么了呢？这是怎么了呢？怎么哭了呢？瑞瑞可好了……瑞瑞从头到脚，哪儿都没事，你看……头发都没少呢！”
叶明玉在他胸口推了一把，眼眶还红得厉害。
坤泽天生对自己的乾元十足依赖，徐云瑞这一次只离开了一个月，叶明玉却像是度日如年一般。
“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叶明玉深吸了口气，才缓缓开口：“不是说明天么？”
徐云瑞笑道：“哎呀，都和他们挤了一路了！明天是父皇去驿站接我们，都是做做样子的事情……我就自己先溜回来了！夜半再赶回去。”
叶明玉气道：“又胡闹！被言官知道了，又要好好参你一本！”
徐云瑞连忙卖乖：“王妃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呀！不然瑞瑞就惨了！瑞瑞实在是太想你了……呜呜呜，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那永安军可穷可穷啦！路上睡得帐子里还有臭虫，瑞瑞腿上给咬了好几口呢！”
这话倒是不假，永安军是穷惯了的，徐云瑞刚刚接手，自然不能拿大，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
叶明玉被他说得好一阵心疼，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怎么又瘦了这许多？……还黑了。”
徐云瑞一路上提心吊胆，自然是又清减了点。
叶明玉摸了摸，觉得哪里不对，把手缩回来一看，指尖已经染了一层黑灰。
徐云瑞：“……”
徐云瑞有些尴尬起来，连忙松开了自己干干净净的漂亮王妃，可如今也来不及了，叶明玉一身青色长衫上已经叫他灰黄色的短打沾得哪哪儿都是灰土泥块，脸颊也因为方才被他摸了，留下了三枚黑色的指印。
“我、我……我去洗洗！”徐云瑞难得手足无措，他想伸手去给叶明玉掸灰，但他手上更脏，摸上去便脏得更加厉害。
叶明玉只觉得好笑，他顿了顿，想安慰徐云瑞一番，便听一个小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呼小叫道：“王妃！咱们府上来了一匹好大的黄马！就站在外间！怎么办啊！”
叶明玉暗道，大抵是马随主人……好好的白马，也脏得不成样子了……
那小丫头一踏进院子，便见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站在叶明玉面前，这站得实在也太近了些，惊得这小丫头指着徐云瑞大喊道：“你！你是谁啊！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王府内院是你能进的吗！你！你、你竟敢敢对王妃无礼！你完了！我、我和你拼了！”
徐云瑞头一回撞上这样的无语的事情，他转头看向了叶明玉，奇怪道：“这谁？我怎么从没见过？”
叶明玉笑道：“才来半个月……梅雪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就请公主殿下帮我挑了两个好的，这个叫文卓，还有个留在外间管事了。”
徐云瑞挑了挑眉毛：“大惊小怪的！不懂规矩。”
那叫文卓的小丫头这才意识到徐云瑞的身份不简单，她偃旗息鼓，有些讷讷地站在原地，两脚不安地在地上踩了踩，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徐云瑞。
“罢了……看在你对王妃忠心耿耿的份上，本王原谅你这一次了。”徐云瑞抬了抬下颌，端起了几分王爷架子：“去烧水，本王要沐浴……顺便找马夫，把本王的马也刷了。”
文卓点了点头，呆呆道：“是……”
转身离开的时候，还有些同手同脚的。
叶明玉无奈笑道：“你吓唬个小丫头做什么？她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呢。”
徐云瑞嫌弃地撇了撇嘴角。
叶明玉又道：“怎么脏成这样？可是去泥地里打滚了？”
徐云瑞叹了口气：“本来不想同你说的……就前几天宿在山上，突然下了大雨，冲垮了一边山坡，山下还有十来户零星百姓，我便带永安军一起去救人了……可不是在泥地里打了个滚么？唉……百十人，就救下来了一二十个，其余都叫埋了。”
叶明玉担心道：“怎会如此？官衙可说了怎么办么？”
徐云瑞揉了揉脑袋：“那座山上的土本就松软……每隔几年就会来这一出，前两年官衙就叫那边的百姓搬走了……奈何部分老人不愿迁离故土……这下好了，年纪大的根本来不及跑，剩下的都是年纪小的，大概过一阵子就会搬走了吧？我叫宋禾帮忙去看着了，你别为他们担心。”
叶明玉这才应了一声，恰好水也烧好了，他便推了徐云瑞一把：“先去洗漱吧……我叫厨房准备点吃食，总不能叫你饿着回去。”
徐云瑞便咧嘴一笑。
秦王府的人也不知道徐云瑞今天就偷摸回来了，厨房也没来得及备上什么好物，只是零星准备了些饭菜瓜果，算是给徐云瑞接风洗尘了。
徐云瑞沐浴完出来，洗掉了一身尘土，倒是没有之前黑得那么离谱了，不过看得出，到底没有从前那样白嫩了。
他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里衣，很不讲究地往内堂小桌边一坐，举起筷子便挟了一块焖肉：“这一路上可真是……吃也吃不惯！那边的人吃饭都没什么油水，那肉就在水里煮一煮，这就捞出来了吃了……唉，百姓还是吃不起油……以后得想个办法才是。”
“如今粮食增产，盐、油、茶、铁……叫人头疼的事情，反倒是多了。”徐云瑞嘀嘀咕咕地抱怨：“哦……之前二皇兄还在同我说制糖的事情……盐都还没弄好的，就叫瑞瑞弄糖去了！饶了瑞瑞吧！瑞瑞已经很累了！”
“能者多劳，王爷在其位，谋其职……是应当的，”叶明玉给徐云瑞斟了一杯酒，倒也没忘了徐云瑞晚上还要赶回驿站：“这次去中原，没有同楚王殿下有什么冲突吧？喝酒误事，今天只许喝这一小杯。”
徐云瑞的酒量不差，但叶明玉这样说了，他便笑着应了：“冲突？这一路上，咱们两个连面都没见上呢。”
这回轮到叶明玉惊讶了，他睁大了眼睛：“也不至如此吧？”
徐云瑞笑道：“他防我好似防贼，大概是真的害怕我在鲁山上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回来找他麻烦吧……左右，我不仅没见到他的人，甚至连鲁山周遭也没能过去，只是驻在惠州郊野，等他解决了鲁山贼寇，这才与他汇合……回来的路上，他在前面带着东城军，我与他隔了两千人的兵马不说，还隔了两个时辰的脚程……总之，是真的半点接触也无。”
叶明玉揉了揉眉心：“这……这也不至于这样啊……”
不论是皇室还是勋贵，只要没有什么人命世仇的，表面上大抵都能看得过去。
毕竟没法直接弄死的人，你总还是要和他共事很长一段时间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徐永明这样做绝了的，倒也委实少见。
徐云瑞满不在乎道：“挺好的，我也懒得与他虚与委蛇……左右我想做的事情都做成了。这一趟，永安军，我到手了；我娘留给我的……丰州产业……也到手了。”
徐云瑞不说，叶明玉是不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的。
一来算是皇室秘辛，他也觉得自己该避嫌；二来也算是徐云瑞的一桩伤心往事，贸然提起，总是会伤到徐云瑞。
“可是发现了什么？”
徐云瑞点了点头：“我遇上了两个幸存的明城军将士。”
如今的兵马里，已然没有明城军这支编队了。
叶明玉也是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才终于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了这一段的记忆：“周家军？”
徐云瑞颔首：“还拿到了……两样东西。”
他顿了顿，先是将那名册交给了叶明玉：“这上面的名字，都是当年，我的小舅舅，记下的明城军和江北军的兵士名字，或许不全，但……总比什么也没留下要好些……你、你替我，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家属……抚恤一二……”
这册子上的名字、籍贯和年龄，均出自一人之手。
徐云瑞每次翻阅这册子，都会忍不住去想，周存序在弥留之际，一个人待在丰州的时候，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他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以什么样的心情，去把这些还记得的、但大多已经牺牲的名字，一个个记述下来的呢？
周家军有八万余人，周存序自然不可能人人记得……但那些还能留下名字的，都已经在这册子里了。
叶明玉本就比徐云瑞敏感，只听徐云瑞这话，便觉心下沉闷得厉害，两手接过了那两册名单，只觉有千斤之重，他没有直接翻看，只是点了点头：“好……我会托人去查……若是、若是之后，还有别的周家军的名册……你也交给我。”
徐云瑞呼了口气：“先用王府账上的银子，若是不够，就去开我的私库……我、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总想着照顾一二……身为秦王，这些人为徐家，守住了大庆江山；身为皇子，是因为他们，我娘才得以追封皇后；便只是身为一个普通的大庆人，若没有他们，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叶明玉的眼里露出了一丝欣慰。
徐云瑞这个人是真的很好懂，大概是因为从小被捧着长大，他才活成了现在这样爱憎分明的模样；
恨一个人，就恨之入骨；
爱一个人，便用情至深。
这样很好。
叶明玉把名册收了起来：“我先拟一个抚恤的单子，你看了之后若觉得没有问题，咱们再算要多少钱。”
“好，”交给了叶明玉的事情，徐云瑞就不会再指手画脚：“就麻烦明玉了。”
叶明玉笑着摇了摇头：“不是说有两样东西？……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徐云瑞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抬起头，沉沉地、看了叶明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