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推心置腹

“说说吧。”

皇帝一撩下摆,坐到了床边,他抬了抬下颌:“怎么回事?”

“是长阳不好。”长阳公主笑道:“皇兄千万不要责怪驸马,是长阳非要去大慈恩寺礼佛的。”

皇帝没有接话,只是抬了抬眉毛,安静地看着长阳公主。

徐云瑞是最清楚皇帝这一招的——

在他小时候,不论几个皇子闹出多大的麻烦来,皇帝第一句话定然不是指名道姓地追究责任,而是叫那个犯了错的自己说。

几个皇子最怕的就是这个,若是说谎,那便是欺君之罪,只好从一些小小的错误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但人只要起了话头,就很难再停下来,往往是说了几句,便忍不住把事情全部抖落出来。这样好了,不光是原来犯得大错,小错也根本隐藏不住。

像是徐永明——

哦,徐云瑞突然意识到,徐永明已经死了很久了,他也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

徐永明从来沉不住气。

有一次砸了太傅上好的砚台,那砚台是先皇所赐,他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便将那砚台的碎片都收了起来,找了块泥地埋了下去。

皇帝问他时,还当着诸位皇兄皇弟的面儿,他哆哆嗦嗦的,从自己三天前的晚上尿了床一路说到偷吃了德妃娘娘宫里的新鲜荔枝……到最后,砸了砚台的事情也没瞒住。

该抖落不该抖落的,最后都一股脑儿地全说了。

之后,徐云瑞便苦练皇帝的这招绝学,却始终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他倒是在叶明玉身上实践过,但叶明玉却更厉害,只是无辜地眨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就足够让他把所有的问题和沉默全部吃回去了。

皇帝不说话,长阳公主顿了顿,又小声道:“皇兄,长阳的腿好疼啊……”

她小时候更会撒娇,只是现在年纪大了,徐云瑞又站在一边,也拉不下脸再做什么更黏黏糊糊的举动来了。

皇帝轻哼了一声:“腿疼不也是自己折腾出来的!”

长阳公主的笑容一顿。

徐云瑞低头看着鞋尖,假装屋子里没有自己这个人。

沉默了好半晌,长阳公主吸了吸鼻子——

徐云瑞悄悄抬眼,就见长阳公主红了眼眶,极其委屈地看着皇帝,一双漂亮的眸子里晶莹剔透的,含着两汪泪水。

原来不是叶明玉的手段……

大概是漂亮坤泽都惯会这一招。

可皇帝到底和徐云瑞不同,他抬了抬下颌道:“朕同你说正事!朕现在非常生气!”

长阳公主抿了抿嘴唇,小声开口:“是……是之前,去瑞瑞那儿的时候……看见了安国公,长阳心里不痛快!所以就想给他找点麻烦!这才想了这一出!”

皇帝冷笑道:“好极了!你这一出可有和别的什么人说过?嗯?除了帮你去做戏的北威侯!”

长阳公主尴尬道:“长阳若是说了,皇兄和瑞瑞定然不会答应的!而且……本来没有想到会出这些事……原本只打算说自己受了惊吓的!也不知那马儿会被惊了!”

皇帝气道:“你想不到的事情可还多了呢!徐林郁!你是不是疯了!你竟然还能自导自演一出刺杀的戏码!你知不知道太后这几日有多担心!那些不堪入耳的消息!都城里都快传疯了!沈思贤这几天瘦了一圈,自责自己没有照顾好你!你再看看徐云瑞!”

他面色铁青,转头看向了徐云瑞:“你说!那陆佳行的夫人!陆钟氏!她是怎么和你说的!”

徐云瑞一惊。

他面色不改,心下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钟氏在永宁宫与他说的话,他从不曾与皇帝说过……钟氏的话虽然出格,但也远不到要特意告知皇帝的地步,也不知永宁宫里的哪个人,竟是皇帝的手下连这些事情也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皇帝!

徐云瑞不敢欺瞒,他舔了舔嘴唇,才小声开口:“她说……秦王如日中天,这些事情,也不过都是按着秦王的意思罢了。”

皇帝冷笑了一声,又看向了长阳公主:“你听懂了吗?”

长阳公主有些愣怔,她自幼聪颖,但却鲜少接触政务,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皇帝气极,但这会儿脸上却反倒是没有什么表情了:“她是什么意思,公主殿下不懂……秦王懂了吗?”

徐云瑞低着头,看了看长阳公主,又看了看自己的脚尖,小声道:“她以为是儿臣做的。”

皇帝抬了抬下颌:“钟氏做了什么,你说!”

徐云瑞轻咳了一声:“公主失踪后,当天一早,钟氏就派家丁去了都城外的一处庄子,那庄子是安国公府的产业,但却在陆佳晋名下……她命人杀死了十八个长工,回到府中之后,又勒死一个庄子的管事……而后进了皇宫。”

长阳公主抓了抓盖在自己腿上的被子,怔怔道:“她杀人……做什么?”

徐云瑞叹了口气:“一石二鸟……她以为公主失踪是秦王府做得戏,她自觉陆佳晋不是我们的对手,于是断尾求生,先将陆佳晋作为替死鬼推出来,免得陆佳晋先下手为强;再来,如今的安国公府眼看着就要交给陆佳晋了,若无契机,她当然不会做多余的事,但现在正好……能够为她的儿子,陆天琪……也谋划一把。”

长阳公主震惊道:“她想逼迫陆佳晋认罪?可是……可是那样的话,安国公府定然元气大伤啊!以她的身份,何至如此?”

徐云瑞苦笑道:“陆佳晋还在,安国公府再怎么枝繁叶茂,也轮不到她和陆天琪分毫;陆佳晋死了,安国公府分崩离析,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剩下的钱帛权势,或许很少,但终究到了她的儿子手里。”

“这也是为什么,她说了那句话……”

“她以为秦王府搭好了戏台,等着她们上去唱戏……她替秦王府把戏唱了,秦王府留她一条生路,保她下半辈子富贵无虞。”

长阳公主似乎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很清楚,安国公府并不是铁板一块,恰恰相反,因为历史悠久,安国公府内部派系众多,权力关系也错综复杂,如今最为明显的是徐永安和王梨梨代表的两大团体。一派是为了近在眼前的“从龙之功”;另一派则是更加务实,王梨梨的背后是戍南大将军府,不论朝前如何争斗,最终都还是要靠拳头说话的。

但实际上除了他们两个,陆佳晋、陆佳音,甚至陆天琪,手下都还有不少势力。

陆正则已经老了,徐云瑞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个人已经力不从心了,他或许还想着要力挽狂澜,将陆家放回原来正确的位置上——

可他实在太老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只会越来越虚弱。

他就像是一头曾经威风凛凛的雄狮,从前在自己的地盘上有着绝对的控制权,他所掌控着的一切都只归他所有;但如今,他油光华亮的皮毛已经褪色,变成了干枯的稻草,原本能够咬死老虎棕熊的利齿已经松动,失去了原有的锋芒,甚至连他的速度都慢了下来,他再也不能像是以前那样驰骋疆域,巡视他的每一寸领地。

于是在他之下,那些年轻的狮子们,开始一个个展露头角——

他余威犹在,年轻的狮子们还惧怕曾经的他,并不敢直接与他作对,但实际上……

厉害的小狮子想着怎么获得这块广袤无垠的疆域;没有那么厉害的呢?都想着如何从这疆域上咬下一小块地皮,从此自立门户,哪怕只是很小的一片领土,他们也想自己称王。

英雄迟暮。

徐云瑞颇为感慨。

长阳公主喃喃道:“十八个人……不对,十九个……”

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坤泽,一想到那钟氏为了谋取权力,竟然当机立断,杀死了十九个无辜的人……

皇帝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看着长阳公主,沉声道:“这样想的,难道只有钟氏一人吗?长阳!你可知道,你这‘灵光一现’,多少人会把这账算到秦王府身上!史官如何记载?秦王徐永宸,为了争权夺位,视多年母子情分于无物,令公主长阳以身犯险,三日方归,公主受伤颇重,皇室震怒,彻查安国公府……是这样吗!”

长阳公主还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问题,她越发局促,小声道:“可是、可是怎么会呢!瑞瑞又不是这样的人……”

皇帝笑道:“你知道,你当然知道!你什么不知道?可别人呢?别人怎么看?正史被划去了,还有野史呢?野史不给传阅……但只要查证安国公府的原因在这儿,谁人不会去探究?谁人心里不暗暗道一句,果真无毒不丈夫?”

长阳公主睁大了眼睛,这一回却不是装出来的,她似乎真是有些歉疚,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徐云瑞。

皇帝又道:“朕再问你,如果朕也这么觉得呢?如果你不见了的第一天起,朕就认定了是朕的好儿子所为,朕害怕他能够说动北威侯府,害怕他不顾忌亲缘情分,害怕他为谋求大事不择手段,你又该怎么办?你来和朕说,是你一意孤行,是你自作主张?朕不相信啊!朕只相信自己的想法,朕就是觉得,是徐永宸要你这么做的!你说!你怎么办!”

长阳公主再也忍不住了,她红着眼眶低下了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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