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当然也不是随随便便抄的，若是上头连个单子也没有，任凭抄家的人随心所欲，那岂不是全都乱了套了？
尤其像是豪门勋贵、商贾巨富之类，他们可不是一处产业、一座院子、一家商铺这么简单，就以奚家为例，当时交到徐云瑞手上的单子就列了足足十一页，其中包括了所有要查封的地点和抓捕归案的人。
前五页都是地点，丰州内的山头有三座，除了这三座山，还有四个庄子也同样有大量植被要一起烧毁；奚家自己的加工作坊有六处，转交给了别人做事的还有八处；住宅包括了奚家大院、两处别院，一处温泉庄子和三个独立的小院；商铺的数量更多，仅在丰州境内，就有十一家铺子的门面要贴封条。
除了丰州以外，都城、江南甚至北域，都有零散的商铺。
后头六页则是人名，按照亲疏远近和量刑大小排列，前三页都是暂且收押，秋后问斩；后三页有的是流放，有的是充军，这些人也同样分布在不同的地方。
查抄实在是个苦力活，按照规矩，不论被查抄的这一家在多少地方有多少产业，都需要在同一时间被查封，以免走漏消息，人去楼空。丰州本就是安国公府一系的势力范围，徐云瑞当时调了自己所有能调过去的兵力不说，还向镇北大将军府借了三千步兵围在丰州州府城外，以防事态失控。
当然，徐云瑞也狠狠捞了一笔。
谁也不知道奚家到底敛了多少财，徐云瑞昧下了不少黄金珠宝，甚至还找到了都城几户人家的“传家宝”。他可不是什么好人还会完璧归赵，东西都被藏了起来，打算日后有用得到别人的地方，正好能够拿去做人情。
就如白若松所言，查抄和抓捕的名单实际上是由大理寺拟定，刑部盖章，而后发送内阁，内阁再次盖章，递交给皇帝，皇帝朱笔亲批，下发执行。
因此，徐云瑞拿到手的时候，那文书上应当有大理寺官印、刑部官印、内阁官印、内阁经审官的私印、御印五个印章，以及皇帝的批字。
徐云瑞实际掌握的情报无非是那三座山头和几个最重要的加工作坊——
至于奚家到底有多少人，徐云瑞心里是没有底的。
有人从名单里把奚大和奚二划掉了，徐云瑞自然搞不清楚。
当然，这也是他的失职。
可说到底，他是去执行命令的，若一定要按失职论罪，在他之前的人都该负有责任才是——
包括本朝最最英明神武的皇帝本人。
那刑部的官员大概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显然有些退缩，但箭在弦上，他抿了抿嘴唇，强撑着又道：“刑部、刑部并不知道此事！白大人若是没有证据，可千万不能胡言乱语啊！”
徐云瑞见这人说哈振振有词，看上去倒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其实徐云瑞自己也对此十分怀疑——
查抄奚家的时候，皇后还活得好好的，徐永明也还没有死，实在很难理解，刑部的人竟然会为了徐永安做事，帮徐永安往外捞人。
倒不是徐云瑞要推脱责任，但这也是他最开始没有太担心这些事情的原因之一。
在徐云瑞查抄奚家的时候，皇帝还没有做好决定该如何处理赏仙丸的“幕后黑手”，但赏仙丸本身的处理是不能拖的，所以只是先把下面的人都解决了……上面的人，也就是徐永安，当时是暂且搁置了。
也就是，在庄华公主跳湖自尽之前，徐云瑞就已经带人去抄了奚家了。
徐永明看不起徐永安，陆佳行当然也看不起，谁会为了徐永安，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撕掉了一页名单？
陆佳行当时病倒了，刑部并不是陆佳行本人在管……但是……但是依旧是陆家握在手里。
怎么会……怎么会……
徐云瑞难得觉得有些理不清楚。
时间的顺序应当是：兵部侍郎季庭生在大朝时自尽，赏仙丸的事情算是被摆到了明面上，徐永明下狱，皇帝和徐云瑞各自开始发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整理好了事件；皇帝下旨彻查赏仙丸，徐云瑞三天就拿到了文书，烧了丰州的山；安国公府办了寿宴，庄华公主出现，皇后的事情被曝光，陆佳行病倒，当天晚上，庄华公主留下一封血书，跳湖自尽，奚家的事情被算到了她的身上。
之后不久，陆佳行突然暴毙，徐永明死于大理寺监牢的大火，皇后病逝。
赏仙丸的事情闹得极大，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是徐永安所为。徐永安知道自己非常危险，所以很快找到了庄华公主替自己顶罪，把自己不那么干净地摘了出去。
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在徐云瑞烧山的时候，徐永明那一系的人都还活着，就算徐永明本身已经下狱了，但他被收押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觉得他真的会死。
当时的安国公府还算强盛，不像是现在这副大厦将倾的模样……
为什么会有人撕掉一页名单？
白若松已经把视线投向了陆正则：“安国公……下官没有说错吧？”
陆正则积威已久，几乎没有年轻官员敢与他直接叫板。
莫说是年轻官员了，就连之前与陆佳行差不多大的官吏，见了陆正则也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陆正则这才抬了抬眼皮：“白大人……这是何意啊？”
白若松笑道：“这就是……第二件事了……皇后娘娘去世之后，她的大宫女红萍找到了下官，告知下官，虽然皇后娘娘一直想把自己的事情隐瞒起来，但实际上，在她称病关了未央宫大门的第二个月，就已经有人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您，是这样吗？”
陆正则冷哼了一声：“白大人，你不若自己想一想，若是当真如此，皇后何必还要再瞒别人？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绕什么弯子，老朽自小就对儿女十分严厉，皇后自知做错了事情，最不想告诉的人就是老朽了……老朽都知道了，她还有什么好瞒的？”
白若松轻笑：“是啊，皇后娘娘的确不知道。”
陆正则抬起了眼：“皇后娘娘不知道的事情，那大宫女却知道？她知道了，却不曾告知皇后娘娘？”
白若松转身看向了皇帝，对着皇帝行了个礼道：“因为告知安国公此事的，正是那位大宫女、红萍。”
原来如此！
徐云瑞眼前一亮。
原来如此！
说到底，白若松用得也还是长阳公主那一招罢了。
他只能查到布料去了齐王府，虽然没有找到人，但所有的证据一定都是指向了徐永旭，正是因为这样，之前沈双瑞才会看到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他刚刚的那些话，从齐王府之后，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编造出来的。
陆正则沉声道：“若是如此，不若将那宫女叫出来与老朽对峙？还是白大人要告诉老朽，那宫女已经死了？”
白若松轻叹了一声：“确实如此……那位宫女红萍，已经自尽了……但生前留下的血书，微臣已经附在了奏折后面，一起呈交御前。”
徐云瑞恨不得给白若松鼓掌叫好。
这一招死无对证，并不是只有徐永安会用。
果然，陆正则冷嘲道：“荒谬。”
白若松却不避不让：“是否荒谬，等真相大白于天下之时，自然会明了……国公爷早就知道了皇后娘娘身体不适，甚至可能不久于人世，当时楚王殿下已经下狱，国公爷只怕宫中会出变故，于是便与六皇子夫妇见了面，谈了一笔好生意。”
“您出面，保下奚家的几个人，让六皇子殿下手下还有人可用……而六皇子夫妇……”白若松勾了勾嘴角：“听命于您，为您稳定宫中局面。”
陆正则“嗬嗬”笑了两声，他的声音太过低沉，听着就像是即将要断气的野兽：“白大人这话说得就更没有道理了……且不说老朽为何要稳定宫中局势，且说皇后病后，宫中一直都是几位高位妃嫔共同治理的……我儿、陆佳泽，虽是六皇子妃，但在宫中并无权势，如何稳定局面？”
白若松摇了摇头：“此言差矣，若是六皇子妃当真什么也做不了……孔家的公子，又是如何被人推入水中的呢？”
孔昀落水一事并未大肆宣扬过，只有后宫中人知道一二。
一来是因为孔昀的婚事不顺，再传出他和大皇子的婚事的来源，恐怕流言更甚；二来孔昀作为未婚的坤泽被一群人瞧见了落水的模样，难免于名声受损；三来庄华公主刚刚溺亡，若是宫中再有这样的传言，也不知道在民间要被人传成什么样子。
因而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惊惧。
孔昀的出身当然不如陆佳泽尊贵，但也是一品大学士的嫡孙，且是孔家唯一的独苗，若是陆佳泽当真敢在宫中杀人，这也太夸张了！
陆正则正想开口再说什么，白若松却没有给他机会，拱了拱手道：“奚大奚二，下官已经找到了，那奚二，正是六皇子身边的小宫侍，奚大按辈分，算是六皇子的小舅舅……如今都暂且收押在都城府尹的牢房中，国公爷若是觉得下官诬陷您，倒不如……请大理寺深查此事，也好堵得了悠悠众口。”
朝堂上越发安静了。
徐云瑞瞥了一眼周围的人，好笑地发现那章柳佝偻着脊背，好像这样就能缩得更小些。
白若松一点也不介意，只仍是那副模样站着，像棵挺拔的小松柏。
皇帝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
他顿了顿，大约是在组织措辞。
徐云瑞沉吟了一瞬，立刻跨出了一步，掷地有声道：“白大人！本王觉得，你说得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