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放生

金露在写生时,似乎看见过有个人坠入江中,像是一个懵懂的梦掉入了寒潭,激荡不起的涟漪,却是他人刺痛神经的痛。

雪下了一天,过去的五年从来没有这般冷过。

一只鹦鹉停在一家蛋糕烘焙房的门口,瑟瑟发抖。就在昨天,它亲眼看见自己的主人,从高桥上跳下,坠入了冰凉的寒江,它在河面上飞了一圈,寻找他的踪迹,可是江面静得出奇,它又飞了回来,立在了桥墩上,等啊等啊,黑夜降临,从始至终都不曾见到人的尸体浮出水面。

“嗨,你好,我叫贝贝。”一个小女孩发现了橱窗下的它。

“嗨,你好。”鹦鹉回道。

贝贝不知鹦鹉学舌,只道是卡通里的动物都会说话,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鹦鹉跟学道。

“我说了我叫贝贝。”贝贝望向走来的少妇,她兴奋地说道,“妈妈,这里有一只会说话的鸟。”

贝贝的妈妈说道:“这是鹦鹉。”

贝贝“哦”了声,又转身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鹦鹉说道:“我是不会伤害你的。”

贝贝妈妈说道:“鹦鹉是不会答话的,它只会学舌。”又交代道,“妈妈进去买点明天的早餐,你不要乱走。”说着便走进了烘焙店。

“你真不会答话吗?”女孩想了想,真诚地说道,“我们交朋友好不好?”

鹦鹉说道:“好。”

贝贝听到它答了自己的话,眼睛都放出了光来,她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呢?”

鹦鹉说道:“白朝辞那个家伙叫我邱吉哥。”

“白朝辞是谁?”贝贝问道。

“他是一个演员,一个好人,还是一个,”邱吉哥想了想,说道,“傻瓜!”

“他为什么又是一个傻瓜呢?”贝贝蹲了下来,她觉得和一只鸟说话仿佛回到了卡通的世界。

邱吉哥说道:“因为他自杀了,”小女孩无比震惊,瞪大了驼铃般的眼睛,邱吉哥又道,“你有吃的吗?我非常的饿,尤其是闻到了面包奶油那香飘飘的味道时,我肚子都咕咕叫了。”

“你等等,我马上过来。”小女孩跑进了烘烤店,在妈妈要结账的篮子里拿了一个巴掌大的面包,不管不顾地跑了出来。见邱吉哥向自己靠近,她说道,“我一个个的掰给你吃吧。”于是将面包撕成小块捧在手里递了过去。邱吉哥迈近了两步,瞟了小女孩一眼,又稍稍退了一步,小女孩抖抖手里的面包,满脸的真诚。

“谢谢你。”邱吉哥叼上面包就往回飞,见小女孩纹丝不动,只是掰下一块面包,未有抓住自己的意思,吞了面包,试探地问道,“你真的不会抓我吗?”

小女孩再次把面包递了过来,听鹦鹉这么问,睹了嘟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抓你?”

邱吉哥说道:“因为,因为我曾经在外面逗留过,很多人类对我并不友善,他们见我好看,便要将我占为己有,很多人扑来抓我,甚至还有用棍棒不惜将我打晕打死的。害……”它叹了口气,“我怕极了。”

这时烘焙店的门打开,贝贝的妈妈走了出来。

“贝贝,我们要回家了。”少妇喊道。

贝贝兴奋地跑到妈妈的面前说道:“妈妈,妈妈,鹦鹉是会说话的。”

少妇回道:“对啊,鹦鹉会说话,跟着你,学你说话。”

“不是,不是,”贝贝摇摇手,“邱吉哥不是学你说话,它能和你聊天的那种。妈妈,我可不可以把它带回家?”

少妇看了鹦鹉一眼,见它羽毛不整,湿漉漉,还有些肮脏,皱了皱眉说道:“贝贝,不行,我们把它带回家,这只鹦鹉的主人会着急的。”

贝贝立马说道:“不会的,邱吉哥说它的主人跳河了,它还饿着肚子,应该是无家可归了。”

少妇拉过女儿,蹲了下来,看了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贝贝,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贝贝摇摇头:“没有。”

少妇拉起她的手:“那我们回家,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不好?鹦鹉身上带有病菌,会散播‘鹦鹉热’这种病,对人的健康是有危害的。走,我们回家。”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少妇拉着朝着鹦鹉相对的方向走去。小女孩心疼鹦鹉,便将手里的面包抛了过去,那个眼神似乎在说:“邱吉哥,快吃吧,妈妈不让我收养你,我的好朋友,再见了。”

邱吉哥朝着女孩消失的方向,轻声说了句谢谢,它只觉得死前不能空着肚子,不然成了饿死鸟,那就更悲剧了。一步一跃,它走向那块面包,“狼吞虎咽”地啄食了起来。

烘焙店的旁边是一家奶茶店,过了奶茶店离沱江不过数十步。

邱吉哥吃完面包,心情愉悦了许多,向沱江走去,中途“嗝”一声,打了个饱嗝,特别像是嬉笑。

正巧任远升过来取车,听到笑声是从一只鸟的嘴中发出,怒道:“这人倒霉,连他妈的鹦鹉都要嘲笑。”提腿,朝鹦鹉踢去一脚雪沙,邱吉哥惊飞而起,连骂了两句“你是傻逼,你是傻逼”,逃命似地飞向了太白桥。

太白桥的栏杆上,堆着厚厚地一层雪,邱吉哥飞去,撞出一个站脚容身的地方。天昏昏暗,江面的情况难以看清,邱吉哥烦躁,身后川流不息的车辆,发出一声长笛,邱吉哥骂道:“烦不烦,叫死一样。”车鸣止歇,它又道,“就是下贱胚子,不骂不行!”

俯瞰脚底,邱吉哥问道:“白朝辞,你在哪里?”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回忆把他带回了与白朝辞相处的时光。

房门打开,白朝辞喊道:“邱吉哥,你在哪里?我看到你了,快出来吧。”

“烦不烦,叫死一样。”邱吉哥飞到木桌上,问道,“面试怎么样?是不是又被拒绝了?”

白朝辞故作神秘地说道:“再给你次机会,你再猜猜。”

邱吉哥挑着眼问道:“被录取了?”

“没有……”

“哦,我就知道,”邱吉哥用翅膀拍着自己的脑袋,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才哪里有人敢要。”

“但是我拿到了这个!”白朝辞从裤兜中掏出,高高举起,似乎闪着夺目的金光。

“啊,这是,”邱吉哥眼睛都要睁不开了,随后很漠然得来了句,“十块钱?”

白朝辞拉开了书桌前的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说道:“虽然那个剧组不需要人了,但是我和那个总导演打了个赌。”

“然后你输了放声大哭,那个导演可怜你,给了你十块钱。”

“嗨邱吉哥,你怎么能这么小看我?”白朝辞有些生气。

邱吉哥用翅膀拍拍他的手背:“好了,别矫情了,直接说了吧。”

白朝辞说道:“我和那个导演说‘我想和你打个赌’。导演是感性人,他哦了句饶有兴致地说道‘怎么个赌法’。我说‘你知道鹦鹉会学舌的吧’。导演说‘这个三岁小孩子也知道’。我说‘如果赌这世界上还有一只不仅会学舌,还会对话的鹦鹉,你信不信’。那个编辑笑道‘你真是一个适合写的好苗子,倒是可以考虑到我朋友那投稿’,他身边的其他人跟着笑了起来。邱吉哥,他们是看不起你。”

邱吉哥说道:“少来,他们明明就是笑话你,别往我身上扯。”

“嘿嘿”白朝辞笑了两声,激将不成,他接着说道:“我当时就说‘你们别不信,我真能……’,我还没说完,那个导演掏出了十块钱递了过来,我问他‘什么个意思’,那导演说道‘小伙子,打赌就不赌了,这是十块钱的片酬,先留下锻炼锻炼吧’,我颤巍巍接过那十块钱,那导演又说道‘别看这是十块钱,想当可只有盒饭’,我问道‘什么时候开拍’,他走开了,只留着一个背影……我握着十块钱默念,再抬眼,他的背影已经在长廊尽头消失……”

邱吉哥打起了哈哈:“哦,恭喜你,没我的事,我就去睡觉了。”

白朝辞哭丧道:“可是要他满意,我怎么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风格。”

邱吉哥说道:“他是个导演,什么风格他都见识过,人家看重的是便宜劳力,你以为他真的是欣赏你的才华啊。”

白朝辞一把抱住邱吉哥,毫不生气吼道:“你说的对,我就是要让他发现我的才华。”

“你放开我,我快被你……掐死了。”

白朝辞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放开邱吉哥,说道:“如果那个导演一开始真的要和我打赌,我把你带去,和你对话,他突然问‘你可以告诉我,你的鹦鹉是怎么有思维的’,你说我该怎么回答他?”

邱吉哥说道:“首先,我是不会和你去的,你一个丢脸就够了,不要扯上我;再就是,思维不是人类的独有,每个动物都有,只是你们人类比较傲娇,误以为只有自己拥有;最后,我们鹦鹉能学舌,但是像我这样能对话的恐怕世界上就我一例。”

“对啊,为什么你能做到?”

“这个嘛,”邱吉哥轻咳了一声,“或许就是你们科学里提到过的基因变异,对,我就是那个为数不多的变异品种。”

“什么变异品种,我看就是小杂种吧。”

“白朝辞,请你嘴巴放干净点!不要连我一只鸟都要妒忌。”邱吉哥说出后,又嘀咕,“怎么感觉这句话是自我贬低。”

白朝辞“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的笑声不绝于耳,邱吉哥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一对男女有说有笑从它身边经过,它望了眼,汽车的大灯照来,它惊慌飞起,车子远去,它又飞回了原处。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邱吉哥至今仍想不通的是,当时白朝辞为什么放弃了那个做路人甲的演员职位。至于白朝辞他自己,自然也是没有放弃,他对着剧组大放厥词,说什么此地不留爷只有留爷处,于是他一头扎进网吧,没日没夜的打游戏吗?不,他在看网课,在网上写作,在筹备着报考江陵电影学院。

说来,他的运气是真的不错,他入围上岸成功,同年网文兴起,他的文笔虽平,但是凭借轻松的文风,简洁且快节奏的故事,立刻斩获了一大群年轻网友的喜爱。再后来,网络越发普及,无数的报社和出版社关门大吉,而白朝辞却成了网文文学的领军人物,许多作品改编成了动漫、电影和游戏,他便站到了年轻一代金字塔的顶端,发出像明星一样的耀眼白光。

荣誉带来了个人的巨大影响力,而影响力就是一把双刃剑。打败一个公众人物,不需要绑架暗杀,只需要一个栽赃,一个像“性侵猥亵”一样的借口,就可以轻松剥夺他的影响力,然后在舆论的操弄中,把塔顶新星打入凡尘,甚至是监狱,再加一道所谓的“失德”名单,便可以让他万劫不复。

呵呵,邱吉哥笑了,多么低级又阴暗的手段,却依然有无数的人不明就里,呐喊助威,甚至在屏幕前拍手称快。

想起那天,别墅二楼的书房,白朝辞颓然坐在窗前。

他问:“你说,余秘书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不是情侣关系吗?”

邱吉哥叹了口气:“我早说了这个女的接触你不单纯,你怎么到现在都执迷不悟?”

白朝辞转头看向邱吉哥,说道:“我以为爱情不会骗人。”

“别傻了,白总,”邱吉哥说道,“或许你爱过她,她也表面应承说爱过你,但是这些有证据吗?可是你和别人上床,别人是一堆的证据,说你性侵,你就是性侵,什么自愿不自愿的话,都成了你个人的说辞,舆论不信,也不想去相信,他们想看到的是风平浪静,而是事情闹得越大、越离谱,就越好起哄、越好吃瓜。”

“那你说她告我,我会坐牢吗?”

邱吉哥想了想,说道:“或许你可以咨询一下律师。”

“邱吉哥。”白朝辞叫道。

“嗯?”

“你走吧,”他冷漠得出奇,“我想一个人静静。”

邱吉哥道了句“凡事乐观一点”,说完便朝书房门口飞去。

白朝辞打开了窗,冷风涌入,他叫道:“邱吉哥,你走错了方向。”

邱吉哥扭头,瞬间像明白了什么,愣在了原地,坠落下来,重重砸在地板上。

白朝辞忙将邱吉哥捧起,关怀问道:“没摔疼吧。”

邱吉哥大声质问:“白朝辞,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白朝辞眼神躲避,“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就此别过吧。”

鸟会不会流眼泪?别的或许不会,邱吉哥却真哭了。

“我很抱歉,邱吉哥,”白朝辞说道,“说是放生也好,说是我不要你了也好,反正你尽管恨我就是。窗户给你打开了,要不要我再送送你?”

“不用!”邱吉哥试着飞起来,没飞几步又跌了下去。

这回白朝辞没有上前,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

邱吉哥又羞又恼,卯足劲,亮翅朝窗外飞去,然而劲力不足,绊在窗沿上,“哎呀”一声,一只鹦鹉意外跳楼,朝地面坠去。

好在楼层不高,又好在下面是矮灌木丛,邱吉哥这会儿想来,依旧觉得好险。

“白朝辞,你这个翻脸不认人的王八蛋……”邱吉哥在灌木丛中止不住地大骂,骂着骂着,它哭了起来——想到年你还没成名的时候,简陋的出租房,酱油拌米饭都和你一起吃过,现在好了,别墅豪车高档菜,你一个心情不好就要把别人扫地出门,简直就没良心。白朝辞,我不是人,你是真的狗!

不一会,别墅的大门打开,白朝辞准备出门。菲律宾女佣Juibi的声音传来:“先生,出去几时回来?”

白朝辞说了句“不确定”,没说其它的闲话,穿着一件白色高帽披风,戴着一副墨镜,神色漠然地离开了家。

邱吉哥紧跟其后,天空的雪越下越急,不一会他上了太白桥,而它远远地站在一棵银杏树光秃秃的枝干上,不敢靠得太近。树底下,居然还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子在作画,打伞的情侣聊天踏雪,谁都没有注意到白色披风的男人站上了天桥栏杆,突然,男人朝着江底坠落,那个绘画的女孩惊叫了起来,而邱吉哥已经明白了一切,它朝着江面奋力飞去,可是终究是晚了,它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瞧见,甚至是水花和涟漪都没了踪影。

“你为什么这么傻?”回想起这些,邱吉哥不禁落泪,它终于明白,数小时前他与它最后的对话,不是放生,而是死别。

邱吉哥又自言自语道:“性侵就性侵,坐牢就坐牢,总好过死得悄无声息,对吧?白朝辞,难道一个清名就真的这么重要吗?还是说你一时冲动,这才,这才……”邱吉哥气结,不由地直咳嗽,稍待,它向江底问道,“你走了,叫我怎么办?”一行泪划过虚空,它纵身一跳,抱着陪葬赴死的心,向江底坠去。

耳边的风簌簌地响动,天空仿佛晴朗了起来,满天的繁星,似乎呈现出了一个人的头像,是白朝辞的,他像是在说:“不要,邱吉哥,飞起来,好好地活下去。”邱吉哥朝着天空虚像,微微一笑……“噗呲”一声,它没入水中,寒冷,无边无际的寒冷,像是忘川河的鬼爪,刺入了它的每一寸肌肤,使得全身血管紧缩,竭尽保护着生命苟延残喘的余温。

寒冷逐渐散去,水像是在自动加热,而且是越来越热。热,让邱吉哥猛地睁开了眼睛,四下水汽氤氲,它言道:“我这是死了吗?”

雾气散开,赤裸的白朝辞,半个身体沉没在水中,他闭着眼睛,满脸惬意地说道:“邱吉哥,你说什么胡话,我们这舒服的温泉,要说是死,也是欲仙欲死。”

“温泉?”邱吉哥记得,自己明明是跳入了冰冷的江中,怎么会在……和白朝辞泡温泉,它说道,“这不科学!”

白朝辞不睁眼,只道:“有什么科不科学的,连你一只鹦鹉都能说人话,这科学吗?”

邱吉哥抢白:“可是我明明看到你跳了河,就在太白桥上。”

“你的意思是说我死了呗。”

邱吉哥不言,眼见为实,它无话可说。

白朝辞又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死后如何?科学都回答不了……嘶嘶,不如泡着温泉,想那个复杂问题干嘛。”他抬起一只眼,问道,“你为什么好端端地说自己死了?”

邱吉哥回答:“因为我看见你这傻瓜跳河了,我就也不想活了……”

“所以你也跳河了?”

邱吉哥点点头。

白朝辞睁开双眼,双眼如聚:“那我问你,我为什么要死?”

“因为你被人栽赃冤枉,所以想不开了。”邱吉哥有些惧怕他的眼神。

“如果是这样,”白朝辞沉吟一声说道,“那么我死了,你更不能死了。”

“为什么?”

此时雾气收拢,开始望不清对方的脸,只听得声音朦胧,依稀可闻,他说:“你活着,想办法向世人证明……他的……清……白……”

水气越来越浓,浓到用身子都荡不开。邱吉哥大叫:“白朝辞,白朝辞——”无人回应。世界猛然一片漆黑,夹杂着一种特别的湿热。它只想奋力睁开眼,可是眼皮无力,就像有胶水粘和了一般。眯着眼,透过眼缝隙,自己裹在一件衣服里,它好像看见了,看见了熟悉的他正在对自己说话……

是顾明把鹦鹉救上的岸,并用纸巾为它擦水,用衣服裹住它,为它保暖。他望着眼皮微张的邱吉哥,温情地说道:“找一个好人,重新活下去。”说完,便舍下鹦鹉和自己的皮衣外套,消失在了飘雪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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