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撑伞

沈问津不太想接。

他思考不太出齐客是以什么心态递给自己这把伞的,索性停止了对老板心理的揣测。刚要摆摆手拒绝,余光瞥到不远处的地儿,小脸登时木了。

——那艳阳烈得看起来能在地上煎鸡蛋。

——而且长达百米没有阴凉处。

沈问津沉默几息,脑子停止思考,接过了那把伞,又宕机几秒,才意识到做人要有礼貌。

他于是说:“谢谢。”

但大约是有些不自在,语气没什么起伏,俩字说得干巴巴,像是在念课文。

递伞的那只手缩回去了,手的主人也没再说什么。

沈问津抿了下唇,解开伞扣,抖了抖撑起来,踏上能煎鸡蛋的水泥地。却见那人收回手后,就走在自己身边,与自己并排而行。

和存在感甚强的冰雕走一块儿压力山大,特别是当这人还对自己有恩时。沈问津憋了又憋,终是没忍住,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太阳挺大的,你要进来吗?”

话出口,听清自己说了什么之后,他差点把舌头咬掉。

无妨,齐客必不会答应。他想。

这人没自己这么讨厌太阳。

他握着伞柄,盯着前边飘飘摇摇掉下来的黄叶,没敢偏头看身侧人。

他想,齐客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会装哑巴。

高三的时候,气氛总是很压抑。普通高考生没日没夜刷题,艺考生白天去培训班,晚上挑灯夜战到凌晨。

齐客是如此。沈问津也是如此。

大约是疲惫得紧,沈问津同齐客说话的频率便愈发少,俩人加起来平均一天一句半——

做完每日的数学卷子,他便会问齐客选择题最后一题选什么。齐客有时候惜字如金地吐出一个选项,有时候闭嘴看他一眼,再没后话。

没后话就是齐客也没做出来。

沈问津高三的前半年,晚自习向来是不上的,而是去机构里培训专业课。

那天他落了书,课上完后便回学校拿,恰好赶上晚自习下课。

秋天的雨不咋给天气预报面子,常常来得猝不及防。

沈问津撑着伞,在重重雨幕中逆着人流而行。

裤脚湿了一半,这金贵小孩儿的心情不甚美妙。他正盘算着回家丢洗衣机,步子忽地凝滞了片刻——

人流中夹着一抹眼熟的身影。那人戴着帽子,校服被浇得湿透,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没撑伞。

沈问津不知道齐客有没有看见他,反正这人眼皮半阖,垂眸望着前方的地,脚步未停。

他们即将擦肩而过。

“诶。”沈问津情急之下喊了这么一声,叫住了他那一天同他只讲一句半的同桌。

“你没带伞吗?”他问。

齐客停住了,抬起眼,沉默着朝他看来。

沈问津继续说:“你家的车应该停在外边吧?你进来,我送你去校门口。”

沈问津能肯定,齐客对于这一提议是心动了的。因为他看见这人揣在兜里的手动了动,像是想从兜里拿出来。

是想要改变自身状态时才会做的动作。

沈问津于是撑着伞往前走了半米,就要把伞挪到这落汤鸡的头顶,却见方才还动心于自己提议的人此刻后退了一小步。

沈问津一愣,眼瞅着齐客转了九十度,而后头也不回地钻回雨幕,大步往前冲。

沈问津:……?

自己会吃人?

他怔怔盯了会儿那人消失的方向,憋着一口气进了教学楼,收拾完书本往校门口走时,那口气仍未散去,心里依旧堵得慌。

自己不喜那人是一回事,好心好意递出去的帮助被那人避如蛇蝎地拒绝了又是一回事。

沈问津回到家,还不待换衣,便气得先拿起手机,想把那人的微信删了。

骨节分明的食指在红色的“删除”俩字上方停了良久,蜷了蜷,还是缩了回去。

——算了。

这人又不是第一天如此,何必同他置气呢。

所以当时齐客便没接受自己同撑一把伞的提议,这会儿更不可能接受。

齐客应该会一直沉默下去,沉默到兴祈大厦楼下,然后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收起伞,还给那人。

沈问津等了会儿,没等到男人的答复,于是感叹自己果然料事如神,摸准了老板脾性。

他眨了眨眼,正心情愉悦地盯着前头的保安厅,却听身侧人倏然轻轻咳了声,接着沉沉开口了。

“好。”齐客说。

说罢,便往自己身边挪了一小步。

沈问津:???

自己撰写的《齐客使用手册》不管用了?

他愕然片刻,只得把伞从右手换到左手,而后往左挪了些,把半边伞送到了那人头顶。

伞不大,罩着俩成年男性有些勉强,沈问津又不动声色把伞往左挪了点。

太近了。他想。

近到丝丝缕缕的木质香顺着伞下的气流渡了些来,令他想起了曾经在北山上看到的雪松。

所幸公司离得近,这不自然的气氛没能维持多久。沈问津见到大厦的自动感应玻璃门时感动得险些落泪,急走了两三步,状若无事地收起伞,只是左边的胳膊仍残存着些那人还在的错觉。

明明没有身体接触。

沈问津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下左半边身子,听木子和露娜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沉默地走进电梯,被向之揽住了,带到了松下客的办公区。

至于令自己不自在的始作俑者,已经没影了。

沈问津无心去管齐客去了哪儿,听向之给自己介绍工位。

“你坐这儿。”向之道,“我在你对面,费列莱坐你旁边。”

向之永远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诶,你这位子可是风水宝地。”费列莱接话。

“怎么说?”沈问津问。

他捻了捻手指,彻底抹去了那把伞停留在手上的触感,便听费列莱接着说:

“咱们这儿曾经来了个新人,坐你这儿,第三个月中了彩票,辞职了。后来又来了个人,也坐你这儿,半年后他家房子拆迁了,也辞职了。”

“哟,确实是风水宝地。”沈问津笑道。

他将双手覆上桌面,轻轻抹了两把,而后拉开椅子坐下了,转了个圈。

沈问津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指引下摸索了一阵硬件,随即给电脑开了机。他看了会儿开机动画,昂起头问向之:“我现在该干啥活?”

“齐哥的意思,你先熟悉熟悉工作环境。然后等会儿大概三点左右我要录个双人游戏的视频,你作为团队新人跟我一起。那游戏我发给你,你先大概了解一下内容与操作,但别熟过了头,没节目效果就不好了。”向之撑着隔板道。

沈问津点点头,说好。

是一个恐怖游戏,俩人一起去给一座古宅做清洁工作。清理时会突然蹦出各种恐怖元素,猝不及防,吓人一跳。

“到时候会去专门的拍摄间拍摄,为了塑造恐怖氛围,灯光会调暗。可能会有点恐怖,但主打一个记录真实状态。”向之在拍摄前嘱咐,“不太用演,放轻松就行,松下客主打一个没剧本。这视频主要是为了让你在观众面前露脸,并不急着发,如果这次效果不太好,就拍第二次,第二次不行拍第三次,时间充裕,你别有心理压力。”

向之絮絮叨叨一通话确实令沈问津放松了不少。

拍戏和录视频虽都是将自己置于镜头之下,但共通之处并不多。前者是揣摩角色心理,跟着剧本一步步走;后者则是在一言一行中塑造自己的人设,在日新月异的互联网洪流中寻找能令观众记住的安身之所。

对于能否塑造好自己的人设,沈问津其实并没有底。

他来这儿前,曾分析过松下客四名出镜艺人的人设——

向之是操劳而没脾气的妈妈型,公司里置办些什么行头都由他来安顿,经典语录是“这个公司没我得散”。

费列莱是略毒舌的搞笑型,言语和行为偶尔表现出一种抽象的幽默,看问题角度新奇而犀利。

木子是有些无厘头的夸张型,常常把“帅”挂在嘴边,吴彦祖来了都得靠后头站。

另一个影视区博主“小新来了”是易怒的暴躁型,热衷于“暴怒”着拍桌而起,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虚心请教了费列莱前辈该如何找自己的人设定位,费列莱想了会儿,说“慢慢来”。

“新人的可塑性很强。”他道,“等你拍完第一个视频,我们大家会根据你的状态和观众的反馈,找出你自身性格里的某些特质而加以强调。之后再根据视频的反响不断调整,最终找到最适合你和松下客的人设,并不断巩固,丰富在观众心中的形象。”

“莱哥说得对,慢慢来。”木子也凑过来,笑道,“我刚来的时候,被观众吐槽得很厉害,说我没特点没梗没看头,和松下客格格不入。调整了大概一个月吧,骂声渐渐消失了,现在大家倒没啥意见了。”

沈问津撑着脑袋,垂着眼,专注而默不作声地听。青年的皮肤白净而细嫩,安静的时候没什么表情,睫毛轻轻颤着,显得格外乖顺而没有攻击性。

他在向之的呼唤下进了拍摄间。

拍摄间不大,正中位置放着两台电脑,墙上的装饰颇有赛博朋克的风格。沈问津睁着眼,满屋扫了圈,扫到一个角落时,呼吸却是一滞——

没想到先时半个人影也不见的那人竟坐在角落,抱着笔记本,低头看着什么。

见俩人进来,齐客从笔记本里抬起头,目光在向之身上一扫而过,落到了后边的沈问津脸上。

须臾,他收回视线,重新垂下脑袋,淡淡说了句: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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