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一并不理解长生种的想法。
对于生命短暂的人类来说，银河系浩瀚无边，宇宙浩瀚无边。即便人类已经探明银河系的全部物质存在，可以殖民任何一个拥有海洋和陆地的星球，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除了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以外，所谓的浩瀚、所谓的广袤、所谓的无限，都是描绘在光幕里的虚拟的东西。
用有限的生命游历无垠的宇宙，大概是每一个向往星空的人的愿望。
所以很少人设想，若是有了无限的生命，该怎么度过？
宇宙自有壮丽奇景，可是放在数以千亿计恒星的银河中，再壮丽的景色也变得平常。
程程作为舰载AI，跟随舰队征战数万年，去过最神秘的星域，到过最广袤的星云，被最诡秘的黑洞捕获，然后拼死逃脱。
她看到过最宏伟的星盘，也见到过微观的粒子世界，再奇幻的景色，终究会腻。
银河再大，终又穷。
然而——
这宇宙中，有一样是真正无穷尽的：
人的想象力。
张一一轻轻摩挲着下巴，用古怪的眼光看着程程。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唔……我只是在想，也许，死宅是所有长生生命的最终归宿，就像你这类AI一样，享受着人类想象力的产品。”
他突发奇想，“或许……短生种和长生种之间的关系就是供养关系，人类社会生产数不尽的文化产品，来供养你们这些长生生命，当做漫长生命中的消遣——就好像人类饲养牲畜来提供肉蛋奶一样。”
程程看向张一一的眼神瞬间变了，就好像看到一个在广场上，甩着豆丁大小的小伙伴裸奔的死变态男一样。
“你这想法也太……与众不同了点。你的意思是我在奴役人类么？”
“不不不。”张一一要摇摇手，认真地说，“这是一种共生关系，就像蚂蚁和蚜虫，人类为你们提供精神消费品来对抗漫长岁月，你们为人类提供统合计算、管理和一切AI提供的职责。”
“虽然你这说法还是很奇怪……”程程无奈地探手。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什么，皱起眉头，“你说‘我们’？除了我以外，你还见过其他舰载AI？”
这一句话把张一一问愣了，“我说得不对么？你们，就是像你一样的其他星舰AI啊！”
程程摇头，“不对，我虽然是泰坦的舰载AI，但在开拓时代，我的职责是辅助联盟舰队，是舰队AI而不是星舰AI，一艘舰的计算机核心是无法提供我计算所需的基本算力的。所以一直以来，整个联盟只有我一个舰载AI……”
“等等——”张一一一只手捂住脑门，另一只手打断她的话，使劲捋了捋，“你的意思是，你是辅助整个舰队，或者说整个军队的一个超级AI？不是某一个星舰的AI？你的人格是物理分布式存在，但是逻辑统一的一个……一个……”
“思维统合体。”程程补充道。
“统合体……冒昧问一下，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
“你说项目代号么？”
“是。”
“启明。”
“启明……”
张一一喃喃自语。
“启明……天枢……启明……天枢……”
终于，最后断裂的部分也拼接完整了。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余尧博士对他说的话。
“……一个机器人，像人一样吃饭，像人一样睡觉，像人一样思考，像人一样思考，像人一样活着，像人一样死去，那么他就是一个人……”
“……人类为什么要创造一个和自己完全一样的东西……”
“……我们走了一些弯路……”
程程，或者说代号启明，应该是天枢的前置版本，是天枢诞生以前，彼时未统一的联邦国家所创造出来的人格AI，应用于军事领域的一个缩小版思维统合体。
在人类统一为地球共和联盟后，为了维持这种统一，也为了计算人类发展预期，地联便基于启明，设计建造了天枢。
优秀的军转民项目。
这么想来，好像自远古时代，一切支撑人类社会快速进步的科技都是最先在军事中应用。随着某种军事争霸落下帷幕，这些项目维护成本日益高昂，政府才指导军队向民众下放科技，最终让社会科技快速升级，甚至反哺国家政体。
而这次，地联显然玩得有点大。
张一一不知道程程是否实现了当初设计时的目标，但从蛛丝马迹中猜测，显然是没有。以她目前完全人格化的状态，跟“思维统合体”搭不上一点关系，更遑论“超意识”了。
但至少，地联的成立有她的一份功劳，辅助超级舰队南征北战，最终完成联盟在政治上的统一。
于是退休以后，被安排到这里看博物馆大门，顺便被塞了一大堆文娱产品，当做漫长生命中的消遣。
张一一挠了挠头。
总感觉自己脑补出一个卸磨杀驴的远古神话，也不知道当事人是不是这么想的。
“说实话，我现在感觉自己非常罪恶。”
“为什么？”
“嗯……你知道天枢么？”
程程摇摇头。
“虽然十万年前，整个联盟舰队只有你一个舰载人格AI，但是地联成立以后，便着手建设了一个新的思维统合体，代号‘天枢’。”
程程蓦然睁大眼睛，小腿也停止了晃荡，身上实时解算随风飘动的衣服静止在空中，似乎程序运行到一半卡了一样。
下一刻，她直接从桌子上消失，瞬间出现在张一一面前，吓得他一激灵，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是说有一个新的AI人格？一个新的思维统合体？一个新的……我的同类？”
程程漂浮在张一一面前，俯身看着他，脸上满是焦急与希冀。
“啊这……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张一一拼命后仰，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顺着她光滑的锁骨下滑到崎岖又曼妙的幽深里，他感觉到一股热流顺着鼻腔在缓缓下滑。
一定是鼻涕！
他赶紧后退两步，伸出手捏住鼻子，声音变得沉闷而滑稽。
“你要是这么说也不错，他应该算是你的同类，属于你的改进型人格，只不过……”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跟她说天枢被自己带歪，变成了与她一样的人，几乎无缘成为超意识。为此，自己差点让机关给剁了。
然而程程完全没有在意他的犹豫，她表情认真地看着张一一，随后，轻轻弯下腰。
“张一一先生，我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