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用过了饭,约莫到了未时前后。

连绵两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太阳高悬,给这冬日带来一分难得的暖意。

刘初安坐在前堂主位上,拔下金锻的步摇发钗,三千青丝如瀑般坠落。

“爹什么时候回来?”

傻弟弟跑了一个多时辰,不见半点疲态,刚刚还顶着母亲责怪的目光,恶狠狠地吃了十张大饼,此时正靠坐在椅子上,揉着肚皮。

“俺也不知道啊,估计明日就能回来吧。”

刘初安略微歪着头,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梳着发丝,

“辽东诸县,最难清丈田地的,就属襄平和武次,如今爹亲自去了襄平,鲜于伯伯带兵去了武次,估摸再有几日,我们就能回蓟县了。”

刘威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的,“姐,你做这些到底有啥用啊?”

少女嘴角轻轻扬起一个弧度,煞是好看,“你就没想过,那些乡绅为何要拦?”

晃了晃脑袋,弟弟的大脸上,横肉都跟着晃了起来,“俺不知道。”

轻叹一声,将长发挽起,随手扎了个发髻,刘初安起身,看着门外的雪景。

“地方乡绅伪造名册,吞并土地,幽州地处平原,万顷耕田,可历代累计下来的粮库,竟无一粒存粮。

皆因乡绅小吏勾结,吞并、私垦田地,九成土地尽不纳税,百姓可耕之田不足其一,却要纳十成之税。

越是这样,百姓便越不想种地,越想将地卖给乡绅,去当佃户。

如此一来,百姓就成了乡绅奴仆,我们也收不上一分一毫的税。”

刘威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刘初安也没指望这个傻弟弟能听懂,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大脑袋。

“天下纷乱,幽州地处边疆,若无粮草,会出大问题的。”

屋檐上,半尺厚的积雪滑落,砸在院内的雪地里,溅起片片雪花。

刘威心思单纯,不甚聪明,但若论到行军打仗,这个十四岁就上马杀敌的傻弟弟,还是有些悟性的。

环眼微睁,刘威收起平日嬉笑的神色,嘴边毛茸茸的短须颤了颤,

“边关军粮连年短缺,原来是这回事...姐,你这么做,岂不是要与北地乡绅富户为敌?”

见弟弟终于能答上一句,刘初安稍稍舒心,“爹在北地颇有名望,又是汉室宗亲,大力推行之下阻力应当不大。”

两人正说着,府外忽传来吵闹的声音。

幽州的冬季,刚到申时便已经黑了天,新乡县虽无宵禁,但毕竟是偏远县城,黑夜很少有人上街。

刘初安唤了一声,“翠岚。”

不到三五息的工夫,小丫鬟叼着饼子,一路小跑着赶来,嘴里满是吃食,说话都含糊不清,

“小...姐...”

刘初安抿着茶汤,纤长的手指指着府门的方向,“去看看,今天什么日子,怎的这般热闹。”

小丫鬟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哦”,叼着饼子,提着衣裳就往外跑去。

不多时,翠岚又跑了回来,一路奔跑,小丫鬟有些倒不过气,脸色绯红,嘴里却仍在嚼着,

“小姐,有人过寿,摆席呢,街上全是人,可热闹了。”

刘威大手在椅子上一撑,直起身子来,“吃席?”

刘初安没好气地打了一下他,“还吃,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

回过头,又看到小丫鬟闪闪发亮的眸子,弟弟也在一旁,一脸期盼地看着自己。

随即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去是可以,但转两刻钟就得回来,晚了我怕被母亲骂。”

刘威大喜过望,取过锦缎披风罩在身上,又拿了一柄三尺长的腰刀,系在腰间。

“俺不吃,姐,你信俺,俺就是想去看看。”

一旁的翠岚用力地点着头,附和三少爷的话。

拿着两个活宝没有办法,黑着天,刘初安带两人出了门。

翠岚手里提着油纸灯笼,昏黄的烛光映在雪地上,反射出好远,仅凭一盏就照亮了一大片。

新昌县不大,城郭不过十余里,县内多是土路,拥民三万余。

走了不到半刻,就看到前面有个大宅子,沿着院墙挂了百十个灯笼火把,亮的如同白昼。

院墙外摆着二十余张木桌,坐满了人,身着麻布青衣的仆役来来往往地端着菜。

天寒地冻,刘初安手缩在袖子里,“这是谁家?”

翠岚小口的往手心里哈着气,小包子脸有些皱着,

“赵家,新乡县的田地有一半以上都是他们家的。”

走的近了,逐渐看得真切。

这府邸极大,比刘虞的州牧府还大三分,两丈高的朱漆大门,在灯火下红的发亮。

一尺高的门槛,连着内外的青石台阶,皆是整块的方石雕刻,没有半点拼接。

走进府门,东西两侧厢房二十余间,与正对府门的前堂包裹着前院,横宽七十余丈,黑亮的石砖铺满了前院,连绵两日的大雪,府内却没看见半点雪花,扫的干干净净。

刘威左右瞧了瞧,大手扶在一人合抱的柱子上,摸着光滑的漆面,嘴里奇奇怪怪的“嗬”了一声。

“爹这州牧做的,都没有人家地主阔气。”

刘初安轻笑了一声,白皙的皮肤在灯火下更白了一分,一时竟与雪争辉,

“地主压榨百姓,爹爱惜子民,岂能如此比较。”

“小友此言差矣。”

闻声,众人看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大红袍子的耄耋老人,步履蹒跚地走来,手里拿着一根手杖,四尺五寸的檀香木芯,鎏金镀银,镶着数颗璀璨的宝石。

老者佝偻着腰,在刘威身前站定,

“新昌县皆知,我赵云涛是有名的大善人,每逢灾年,赵府皆代官府济民。”

刘威看了姐姐一眼,嘴唇嗫嚅了一下,没出声音。

抖了一下白绸的大氅,震下身上飘来的飞雪,刘初安笑着,

“兼并田地,纳百姓为佃户,您不会想说,这满目富贵,都是赵府应得的吧。”

赵云涛似乎没想到,这行人主事的是这个少女,

抬起满是皱纹的脸,老者眯缝着眼睛,白胡子颤了颤,

“阖府上下,尽守王法,如何不是应得的。”

接过翠岚递来的热茶,浅浅啄了一口,身子多了一股暖意,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老爷子,你自求多福吧。”

赵云涛‘哼’了一声,似是极不耐烦,对着不远处的家丁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刘初安。

家丁会意,吆喝着就来赶人,“出去出去,赶紧滚出去。”

刘初安还没说话,翠岚先急了,小丫鬟挺着胸,叉着腰,一张小包子脸气得通红,

“你骂谁呢?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小姐...”

家丁哪会与她理论,弯腰从地上拎起一个木凳,“我管你是谁,赶紧滚出去,再不走我可打人了啊。”

翠岚还要理论,那家丁显然不是恐吓,没有半点犹豫,抡起凳子就打。

刘威也没想到这家丁真的敢打人,来不及出手,侧过身子替刘初安挨了一下。

木凳打在刘威宽阔的脊背上,‘咚’的一声响,家丁嘿了一声,抡起来还要打。

刘威回身,一拳捣在家丁小腹上,那家丁痛的如虾般缩起,刘威捡起掉在地上的木凳,抡圆了砸在家丁身上。

木凳四分五裂,家丁倒在地上没了声音。

赵云涛看了半天的戏,这时才开口,“狂徒,你敢打人。”

战场厮杀的猛将,哪受得了这般的窝囊气,‘锵啷’一声抽出腰刀,

“俺不光敢打人,俺还敢杀人呢!”

赵云涛骇然,腿哆嗦了一下就瘫软了下去。

再不制止,以弟弟的脾气,今天真要见血了,刘初安出声喝止,“小威,别闹了。”

府内府外几十张桌子,受邀的宾客,吃席的百姓,都静静看着高举钢刀的刘威,不敢出声。

“哼。”刘威重重地出了声气,缓缓收刀入鞘,“俺乃是幽州牧之子,奋勇将军刘威,都看什么看?”

周围顿时炸了锅,众人交头接耳的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赵云涛倒在地上,被两个赵家晚辈扶起。

“小友...这个...我实在不知...”

赵云涛话说了一半,便顿住了,目光向府门看去。

刘初安顺着他的目光,也向府门投去,只见那大开的府门正中,站着一个男人。

逆着灯火的光,有些看不清脸,她只看到那人约莫八尺的身高,着一身黑色锦衣,系一根玉带,宽肩窄腰。

若不是腰间系着长刀,只看那修长挺拔如松竹的身形仪态,更像个世家的端方公子。

那人侧过头,问身边的家丁,“赵府?”

声音清冽,似是金石交击之清脆,端得好听。

家丁看着这位贵气逼人的公子,有些怯懦地点了下头。

得到回复,那人径直走到赵云涛面前,“魏如闻。”

没有半点客套,魏如闻惜字如金,似不想与人多做交谈。

赵云涛咳了一声,“今日老朽大寿,请魏公子就座,酒菜马上就来。”

刘初安站在一旁,有些好奇的目光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

这魏如闻肩宽腰窄,身姿挺拔,极有一种压迫感,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下一双丹凤眸,那眼神轻飘飘、清冽冽,无甚情绪,比冬日的寒月还要清冷几分。

薄唇轻抿,清晰的下颌线如刀刻一般,英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接近的薄凉之感。

他手中拿着一幅卷轴,轻轻抖开,上面正是赵云涛的画像。

“是你?”

听得魏如闻发问,赵云涛侧过头去看,仔细地端详了片刻。

“不错,正是老朽...”

话音刚落,赵云涛身子一僵,随后如同被人抽掉了脊梁一般,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魏如闻慢慢卷起画卷,清冷的嗓音不见半点波动,“三千贯。”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刘初安还未听懂,就看到倒在地上的赵云涛,身下渗出大片血来,寒冬腊月,那炙热的血冒着白气,向周围铺散开来。

“啊!!!!!!”

翠岚受惊,抓着刘初安的胳膊就把头埋了进来。

不远处偷偷吃席的刘威回头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抽出长刀,两个箭步窜到刘初安身前,将姐姐护在身后。

刘威嘴里满含着肉,话语都有些模糊不清,“弃刀...受降...”

魏如闻充耳不闻,纤长的手掌捧着一本小册子,将笔放进嘴里含了一下,掺杂朱砂的红墨顿时将他的薄唇染得通红,在这清冷之上添了份妖媚。

“唔...”刘威鼓着大嘴,将食物费力咽下,大喝一声,“还不受降?”

用笔在小册子上画了一横,魏如闻收起册子,回头看了一眼刘威,又瞥了一眼刘初安,喉间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轻轻一跃,魏如闻高大修长的身子凌空跃起,踏上一张桌子,垫步拧腰,翻上院墙,几个起落就没了踪影。

刘威挪了下步子,刚想去追,又顾及身后的姐姐,顿住了脚步。

满座宾客惊慌失措,尖叫着乱作一团,四散奔逃。

赵云涛身着大红袍,倒在青石地面上,鲜血衬的红袍更红了一分。

府门外,大红的灯笼高高挂着,烛光透过染红的油纸,将雪地照的一片血红。

寒风呼啸,似乎还夹杂着,刘初安刚刚说出口的那句,

“你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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