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夕阳里,他睁开了双眼。

那是熟悉的景色,是金红色的山,是山间的河流和田野,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还有夕阳下结伴飞过的大雁。

像是过了几十年,又像是只过了一瞬,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那样恍惚,那样虚幻。

他伸手摸向胸口,抓住挂在脖子上的护符,低头一看,一共有五块。

他该叫自己什么?既然回来了,大概还是叫白原真吧。

睡在他膝头的狗醒了,抬起头看着他,黝黑浑亮的双眼像是黑色的宝石。

它对他汪汪地叫了几声,他松开护符,伸出双手抚摸它的头,揉搓它的脸蛋。

猛地一瞬间,他回过神来,急忙地起身险些摔倒,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家里跑去,脸上写满惊恐。

他跑过树林的最后一颗树,缓冲几步停了下来。

他的妈妈抱着柴火,爸爸正哄着弟弟玩耍。身后的狗跑向他妈妈,被她轻轻踢到一边,又摇着尾巴向弟弟跑去。他妈妈扭头看到了他,用力把柴火放到柴堆上。

“你跑哪去了?这么半天不回家,天都要黑了!”

他傻笑着踉踉跄跄地走来,一边走一边缓缓伸出双臂,张开怀抱,想要拥抱自己的妈妈。

小白听到妈妈的喊声,大叫了一声哥哥,朝他跑过去,他爸爸笑着站起身,也走过来。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妈妈跟前,无力地扑了上去,妈妈没接住,被他撞了个踉跄。他已经腿软了,摔着跪在地上,把头贴在妈妈的肚子上,双手环住妈妈的腰,呜呜地大哭。

他感到自己得救了。

“哥哥,你怎么了啊?”

“这孩子怎么了,怎么哭了?大儿快让妈看看,你让鹿撞着头了吗?”

妈妈捂住他的头,抚摸他软软的乌黑的头发,白老汉走到跟前,背过手哈着腰疑惑地看着他。弟弟抓住他的衣服用力地摇,问他为什么哭,狗的尾巴停止了摇摆,站在旁边,好像它也很伤心,看着他呜咽地叫。

他开始剧烈地哭喊,鼻子里闻到妈妈身上的气味,爸爸在看着他,弟弟也活着,母亲的怀抱是这样温暖,这样令人安心……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他又大声傻笑了出来,然后又踉跄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屋前的空地,抬起头看着夕阳,眼角的泪还在往下流着。

他对着天空开双臂,张大了嘴巴不自主地大声喘气,嘴还哭着,眼睛笑了出来,看着天边的大雁,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从那以后,他度过了好多岁月。他慢慢地长成了成年的汉子,弟弟也长成了俊俏的少年。兄弟俩相继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家里的田开始不够用了。

没几年之后,爹就死了。那天白老汉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满嘴的血。白原真扶着爹休息,第二天早上时,人已经没了。

一家人把他葬在山上的树下,夏天很热,希望他能有片树荫乘凉。又过了几年,妈妈也死了。他们把她葬在父亲旁边,带着全部家当离开了大山。

他们带着家小行走在野路上,走到一片宽阔的田野,在一条河边定居。兄弟俩的儿子渐渐长大,四个男人一起开垦荒地,种植庄稼。来这里定居的人渐渐多了,人们聚在一起,成了个小村子。房屋越建越多,村子越来越大,兄弟俩的儿子也相继成家,靠着父辈开垦的土地安稳地活着。

弟弟先死了,后来是他的妻子,他的弟媳,然后又是侄子。等到自己的孙子已经到了读书认字的年纪时,白原真还没死。村子早已发展成小镇,牲畜健壮,农田肥沃,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生活在这里,把这里当成家。

他是村子里最年长的,被人尊为长老,凡事都要请教他的意见。他给村子制定了简短的规矩,用自己四代的家业为村子修建桥梁,筑起水车。他教会年轻人怎么用剑,怎么战斗,教他们怎么从土匪强盗手中保卫家园。

他成了村子里最尊贵的人,可那时的他已经满头白发了。长长的浓密的白发随意地披着,背稍微有些驼,身体仍旧硬朗。节日里他还会喝酒吃肉,看着年轻人们歌舞,在黄昏时看落日,在天黑时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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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旧像个小孩子,还会给孙辈采野花野果,偶尔去山上设下陷阱,抓回野兔,放在家里养着,没事抱在怀里抚摸。他好像从未变过,就像他不允许自己被改变似的。战火、爱恋、痛苦、新生,这些都没有改变他,他的灵魂永远不会改变。

后来他渐渐懒了,不怎么愿意动弹。他隐约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加速衰老,他就要死了。

从那以后,白原真不再思哲,也不再思念。抽象的道理与他无关,他只想好好享受身边具体的美好,然后安静地死去。

干嘛要活在荒诞里呢?干嘛要去追寻意义呢?就这么活在当下,赏日就是赏日,喝酒就是喝酒,根本没有所谓的意义,不如去简单地感受当下的生活。

他每天下午都会带一壶酒和一些下酒菜,独自爬上农田边的山丘,坐在那里的石头上,静静地等待黄昏。等到黄昏来了,他就打开酒壶,一边喝一边看日落。

有一天,家里的一个小丫头跟着他上了山。那时他已经很老了,他不记得这是自己的第几代。小丫头天真的笑脸让他想起自己弟弟小时候,那张充满童真的,和妈妈的脸极其相似的脸蛋,现在也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了。

他牵着她的手爬上山丘,女孩不吵也不闹,静静地坐在老人身边,出神地望着夕阳。金红的太阳缓缓落下,光影在平整的农田上缓慢地拉长。

“爷爷,你为什么每天下午都来这里呀?是因为夕阳很美吗?”

“嗯。爷爷喜欢夕阳。”

“爷爷。”

“哎。”

“你知道生命的意义吗?”

“你怎么问这个?”

“今天胡先生教书,跟我们说,要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

“现在小姑娘也上学了?”

“嘿嘿,我在窗户旁边偷听的。”

“生命的意义,爷爷也不知道哇。”

“你都活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爷爷真笨。”

白原真看着她慈爱地笑,小丫头还是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爷爷年轻的时候,为了生命的意义,到处流浪。”

“那你都去了哪啊?”

白原真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想起了一些破碎的片段。

“爷爷跨过边境,去过青族人的城市。爷爷还去过海底,还渡过大海,到了一座冬天全是雪的岛上,爷爷还在那里建了个国呢。”

“爷爷就会吹牛,我才不信。”

“爷爷可没有吹牛,爷爷记得可牢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你说,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呀?”

“生命的意义啊,就是落下的夕阳,天上飞的大雁,这片农田,咱们屁股底下的大石头,还有秋天刮的风,冬天飘的雪,爷爷给你抓的小兔子,你爸爸给你钓的鱼,这些都是意义呀。”

“爷爷又骗人,满嘴胡话!”

他看着她笑,哄着她玩,夕阳在天边落下,天黑了,他带她回到家。

不知为何,他明明有几十年没做过梦,那天晚上却做梦了。他梦到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梦里明明那么清晰,等他醒来时,却只记得模糊的画面,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大概是老了吧,他已经活过了太长岁月,也该遗忘了。

等到他醒来时,已经快到正午了。他有些吃惊,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都没这么多的睡眠,他自己竟睡了这么久。

他穿好衣服,走出家门,不远处的道路旁,村民们正聚在一起昂着头遥望。

他慢慢走过去,走到人群旁边,穿过人群,走出人群外,站在村路旁边,也跟着直起腰,昂着头遥望。

一小队人马正在缓步行进,他们扎着异域的长辫,或是披散着头发,穿着白原真从没见过的衣服,他们的头发并不是黑色,有的黄有的红,骑着高大的旅行马走在村子边的土路上。

白原真站在村路旁看着,他们的身影逐渐从渺远变得清晰,变得越来越近,直到触手可及。马蹄扬起灰尘,路旁的花草好像正在缓慢地生长,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村民和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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眯着眼睛,脸上挂着汗珠,四目相对,相视无言。

一个男人下马,生硬地用村民们能听懂的语言向他们讨水喝。村民们拿出随身带着的水壶递给他们,几十双手伸向旅人,队伍里的人纷纷伸出手接过。

旅行者们大口大口地喝水,喝完后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们笑着把水壶还给村民,用村民们听不懂的语言道谢。然后旅行者们开始互相聊天打趣,脸上都挂着笑意,或许他们渴了很长时间。

村民们和他们一句两句的说着话,他们听不懂彼此的语言,有一句说一句地打着手势。

在排列整齐的旅行者中,有一个姑娘坐在马背上。她已经喝饱了水,在嘈杂声中,她不经意间瞥见了人群中那个高大挺拔满头白发的老人。

她把水壶还给主人,下了马,走上前去。

她走到他的面前,摘下兜帽,浅蓝色的双眼直视着他。

他们四目相对,嘈杂声在两人的世界渐渐消失,渐渐变得安静。

他们不会说彼此的语言,也没必要说。他们只是看着,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彼此。

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五官渐渐鲜明起来,金色的阳光映在她湖水般的眼睛里,好像藏在湖底的宝藏,金色的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映出太阳一般耀眼的光辉……

白原真惊住了,这是他梦里的女人。

她是谁?

风尘仆仆的旅人喝完了水,简短地道谢后准备起程。

“hey,braoffagain!”

一个旅人的叫声打破了安静,嘈杂声一下子响亮起来。

女人收回视线,白原真还看着她,看她转过身去,骑上她的母马。她坐在马背上,旅人们纷纷向村民挥手道别,她又俯下视线看向他,清澈的眼眸里藏着一丝不舍。

她对他笑了,微微的,轻轻的,就像云朵映在水面上之前,对鱼儿小声打了下招呼。

然后她走了,头也不回地,走向道路的尽头。

白原真伫立在原地,村民们都走了,他还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她,看着她的身影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直到完全被马蹄扬起的灰尘淹没,永远消失在他时日无多的苍老世界里。

直到最后白原真也没能想起她是谁,终归,再纯真再热烈的爱也敌不过遗忘和衰老。如果他还记得发生的一切,他或许会痛哭流涕,一边用力抱着她表白,一边恨自己早已垂暮,但他不记得。

不记得也好。如果他真的还记得她,他应该会在表白、怨恨之后转身离去,痛苦地放她走。爱意并非一定要以相守结局,他应该学会像海底的鱼儿那样,在心里朝她挥挥手,满足地目送她离开。

倘若他还记得一切,他大概会想,生命这东西,或许真的没什么意义。就算把寄托赋予无生无情的草木山川,终归还是会被内心的渴望和回忆俘获。但,就算这一生被战争侵袭,被执念束缚,被悲喜折磨,被生死主宰,只要有爱,只要曾有纯粹的爱意救赎过自己,生命或许就算的上值得。

但他没能记得。

没关系,就算记得也无所谓。

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傍晚,是个金光烂漫的黄昏。正是醉人的金秋,山上的叶子又变成红色和金色,天上飞过大雁,村子里的人们正在收割农田。

白原真坐在山丘上的那块石头上,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忘记了带酒。

夕阳正在远处落下,渐渐地,红色的光染红了整个天际,白原真的眼中只剩下这一片纯粹的血红。云被染成金色,如血的残阳愈发热烈。最后,他眼里的红色光辉越来越刺眼,越来越模糊,直到只剩一片黑暗。

他坐在石头上,脸上的皱纹里埋着最后的余晖,眼睛已然全然闭上,嘴边还挂着满足的微笑。

在一个和故事开始时一样的日落里,他仿佛想起了一切。故事的结局还是令人唏嘘,但所幸生命的结局都会是死亡。

他很幸运,自己的终结是在自己最爱的景色里。不用悲伤,不用难过,全当是他醉倒在了这片烂漫的夕阳下,只不过再也不会醒来而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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