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游园惊梦·完

“师姐……”这时门口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

止戈指着师傅身后惊呼道“师傅,是师叔”

姜月满回头,看见师弟站在门外,浑身脏兮兮的,实打实的被灰盖了一层,她赶紧小跑过去,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怎么弄成这样,伤到了吗?”楚月桂不答,她只好自己查看,好在除了手和膝盖有些石子磨伤的痕迹,没有什么大伤口

楚月桂看着前方眼神空洞,灰扑扑一张脸神色死寂,他小声呢喃道

“师姐,我找不到,我找了好久……”

“嗯?”姜月满不懂他的意思,什么找不到?

楚月桂这时才扭过脸,眼神看向她,像个迷茫的孩子“他们不让我过去,我找不到他了”

姜月满瞪大眼睛,心里一下就明白了,扶着人的手霎时没了力气,散了劲,两人一起跌坐在地

几个小徒弟看到了,赶紧跑过来扶他们

楚月桂口中一直喃喃有语,已然疯癫样

姜月满看着,强压心中悲痛,把注意全放在师弟身上,和止戈一起将他扶到屋内。

屋外,小徒弟们围站一团,又不敢进屋,她叹了口气,让他们先去休息,自己则陪着师弟

一番折腾后,楚月桂安静了许多,只是整个人颓废着,了无生趣的模样

姜月满盯着他犹豫片刻,还是按捺不住问道“月桂,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和师哥当时都在爆炸中心吗”

楚月桂一言不发,她不在问什么,坐在他旁边,两人一起沉默。

过了很久,他忽低声道“师姐,是我的错,他明明都离开那里了,是我耍小性子赶他回去,是我的错。”

他清楚的记得,师哥说要和他一同去看师姐,他当时因为师哥先前的远离,心中不满,好不容易主动和他说话也是因为师姐,想到此他自然没有好脸色,耍性子,赶他走

他话说的不好听,师哥也没生气,反而笑着叮嘱他,回家的路上小心点,最近不太平,少出门,少去找他

他当时觉得,师哥更讨厌了,对自己如此疏远,招呼都没打,扭头就跑,要是他能回一下头就好了,师哥肯定在看着他,眉眼带笑

少年笑中带泪,声如泣血“师姐,你知道吗?我听到身后的爆炸声时,恨不得自己也死在里面”

是他,是他亲手把那个人推进爆炸中的

后来午夜梦回,楚月桂回头看身后只剩一片荒凉,那个无论他犯了多大错误都一笑而过的师哥,早就不在原地了

姜月满看着他悲怆的模样,嘴张了又张,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战争和死亡的阴影笼罩两人,楚月桂更是,他的一生将困在这其中

经过深思熟虑后,姜月满做出了决定“师弟,我们离开这里吧”

她有点明白师傅的用意了,与其困在一个充满回忆痛苦的地方,日复一日的折磨自己,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楚月桂没有说话,呆愣愣的坐着,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她出去烧了点水,叫止戈帮着他梳洗干净

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她写信给师傅,说是不日就会去津远。

回来的路上,经过爆炸后街上没几个人在走动,她绕路去了昨天爆炸的中心,那边已经被军队封锁,谁都进不去

从前的北城政|府已成废墟,师哥在里面怕是尸骨无存了。她站在远处看着,风带着一股焦煳味,令人作呕,熏的人眼涩的疼

巡逻的士兵看有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哪里,拿枪赶走了她

中午,她去给师弟送饭,他还是那样,木头似的立着,坚持不住就闭眼睡一会儿,醒了就继续发呆,悲伤也不太悲伤,就是像一具尸体,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

姜月满知道这种状态不好,她更希望楚月桂能歇斯底里的发泄一场

可他不哭不闹,令人心慌

晚些时候,她又提起离开北城的事,楚月桂仍旧不发一言,她叫止戈他们收拾好行李,这两天就离开

离开的前一晚,她做了一个梦,半夜惊醒后,赶紧下床掌灯,把炭笔磨的尖细,拿出一张纸写信,信上的每个字都隔了好远,端端正正的

见字如唔,谨颂秋安

陆卿川,我好久没给你写信了,我要离开北城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骑着高头大马从远处过来,我远远的看着你,希望你能到我身边来,等了好久,都没等到。

后来画面一转,到处张灯结彩,一箱箱的聘礼抬进院里,我盖着红红的盖头,有人朝我伸出手,我认得出那是你,可下一刻你执起我的手放到另一个红色衣袖的人手里

我想那应该是我梦里的夫君,我不愿意,但怎么挣扎不开,大概是我太讨厌这个梦了,下一刻场景就又变了,你站在第一次见的茶楼外,同我说,“月满,等我回来”然后就走了

梦里的你,走的好快,我追不上。我想同你说些什么都来不及……

陆卿川,我会等你的,不过你要早些回来,可不要等我变成七老八十岁的老婆婆了,老婆婆穿红色不好看的!!!

不过,现在流行穿白色洋装,唉,再细细想来,白色洋装老婆婆穿也不会好看

所以,你一定要早些回来啊

--月满

次日一早,她就出门寄信,用的是陆卿川寄个她的信上写的地址。纵然心中忐忑,不知他能不能收到信,却也没别的办法可行

从邮局出来,天光渐亮,但姜月满深知天亮,路依然灰暗难走

明日隔岳山,世事两茫茫

她刚觉得日子变好,下一刻就坏了,可坏总会好的不是吗?等做了像相同的觉决定,她觉得自家越来越理解师傅的话,日子无论怎样,熬着就过去了

好了坏。坏了好,总是不停变的。曾经的坚持,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们没能走成,楚月桂不见了,等她寄完信回去,止戈在院里急的团团转,但师傅不让他出去,他干着急却也没办法

看到师傅回来,像看到救星一样“师傅。师叔不见了”

姜月满皱着眉“院子里都找了吗?”

止戈急道“翻个底朝天都没有”

他现在那个样子,一个人能去哪里?来不及思考,姜月满快步往街上跑,大街小巷的乱窜

最后在离爆炸中心最近的一条街找到了他

“楚月桂!”她拉着还在往前走的人,气急败坏道“你到底要干嘛?”

楚月桂没有丝毫反抗“师姐,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姜月满急冲冲的步伐停下,深吸一口气认真道“小桂枝,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楚月撇开脑袋,冷淡道“师姐,你别这么叫我”师哥不在,小桂枝也就不在了

两人沉默对视,他似乎是叹息着说道“师姐,你走吧,带着止戈他们离开这里吧”

“你说的什么话,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个地方,不知生死的”姜月满一赌气“你要留,我也留在这里,我马上就把止戈他们送到师傅那边去,我在这里陪你”

“师姐,你这是何必”他去哪里都是一样,可师姐不是啊,她还有希望

“不用说了,我劝不动你,你也别劝我”她答应师哥的,走到哪里都带着小桂枝,不能食言

楚与桂不说话,他自己都顾不下去,也管不了她

姜月满雷厉风行,一回去就联系了车,准备把几个小的先送走

她把一群人聚到院子里,叮嘱道“止戈,我等下送你到码头,你们坐船去太师傅那里,她会继续照料你们”

一群孩子听完这话,你看完我看看你,止戈先站了出来,固执着看她“师傅,我不想走”

“你不要我们就让我们各自散去吧,就当从未捡到我们的”他是从南边逃过来的,战争在他眼里在寻常不过,死亡也是,最开始害怕的整晚都睡不着,后来逃难,过的更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们不想离开这里

僵持半天,她叹气“那就再等等吧”姜月满暂时妥协,但敌人真的打到北城来了,她是怎么都要送这些孩子走的

一行人又这么胆战心惊的等了几天,除了炸毁政|府的流弹外,什么也没发生,平静的让她感到不安

接连几天的无事发生,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姜月满上街买菜随便探听点消息,她这才知道原来有位司令带兵打到了侵略者的驻扎地,直接轰了他们一个区的兵,那些侵略者这才没精力往北城这边打。

敌人被打的落花流水是个好消息,街上卖报的都在大声吆喝,她心里却一阵阵的不安,她总觉得报纸里那位司令官会是陆卿川

她问了几个念叨这件事的人,司令官的名字或者姓氏,可他们都一问三不知

报纸上也没写

回来的路上,顺路去了趟邮局,师傅寄信过来了,问她确切的时间,还问他有没有尔年师哥的消息

姜月满就在邮局买了张纸,又找老爷爷借支笔,蹲在柜台前回信

展信佳,问安好

师傅,我不过去了,师哥刚走,月桂离不开这里,我要照顾他,尔年师哥的消息我也没有,我会想办法联系他,如果师傅有尔年师哥的消息,望报平安

——月满

匆匆写完信,寄出去

她站在邮局门口,心里迷茫不安,陆卿川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写信报平安了,自己寄过去的信也不知道他收到没

日子就这么平静的过下去,十月末的一天,全国各地都收到了好消息,停战和解!

可陆卿川仍旧了无音讯,她寄出去的信也石沉大海,师傅写信过来希望她去津远

看着越来越沉默的月桂,和那一封封没有回音的信,姜月满又一次拒绝了师傅的好意

新年在等待中到来,除先生以外,尔年师哥也没下落,师傅写信来,猜想这两人多半是没了

她不愿相信师傅的话,总觉得没消息不代表坏消息

那天看完信,她陪月桂说话,多是她在说,渐渐的她也没了声音,两人坐在一起,看着雪慢慢从天上落下,掩盖地上的一切,万物变得洁白如新

但她二人都未曾如此明白,一切都变不了新了

姜月满没心情操办年货,但想着院里那几个小家伙,还是简单准备了些,一大家子人过了个不太团圆却还算安稳的新年

初春的时候,楚月桂不甚掉落湖中生了场大病,差点过不来,烧了好几天,醒来后,人已痴傻。

那一日,她枯坐了一整天,痴痴傻傻的楚月桂看见了,笨手笨脚的拉着她往屋里走,他眉开眼笑,而她失魂落魄

姜月满忽觉,这样也好,与其郁结于心,不如像这样做个稚子

也是自那日起,她不在寄信到广南,安心的留在北城,做些点心吃食到街上卖,维持生计。空闲时教|徒弟们唱戏,读书写字

她样样不精,也都样样教点。

卖点心时,师弟就搬个小凳子,一手拿着块点心,一手拿个小水壶,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抿着点心

又过了两年,姜月满还是什么都没等来,这一年师傅写信说身体愈加不适。她本想带着月桂去津远一趟,没成想月桂只要一出城门就又哭又闹

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去,等她到了津远,才发现师傅已经缠绵病榻许久,时日无多

且西河不在,师傅说杜远师哥死后,她瞒了两月,最终是没有瞒过西河,西河知道一切事情后,毅然决然的拜别师傅,去当兵了

最开始几月,她还能收到西河寄回来的信,如今也和尔年那孩子一样没了消息

姜月满陪师傅度过最后一点时光,师徒二人并未因为几年未见而生疏,也没有因为当年的事生出隔阂

她觉得时间回到了几年前,自己刚刚十八那年,跟在师傅身边,打打杂学学本领

这几年她过的也不是不好,只是心里始终绷着,为了把日子过下去,麻木自己

回到师傅身边,她才找到一丝平静,这种有人依靠的感觉真的很好

……

仲夏的一天,姜月满照例过来请安,却发现师傅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

她站了一会,才有勇气走过去,没探呼吸,只是握着老人的手,冰凉冰凉的

她几乎是很快的接受这个事实,没有哭闹,轻轻的把师傅抱进屋里

她给师傅选了件蓝色长衫,旧时的样式,换完衣服她打来一盆水替床上的人擦洗干净,仔细梳了头发,挽了她常戴的楠木簪子

她选的是火葬,因为师傅生前一直念叨土葬不好,死了好要给人踩在脚底下,犯不着那样,还被人给挖了出来,吓到别人,晦气

等料理完一切,距她离开北城已有三月余

回去的船上,她又见到了当初卖酥饼的小贩,姜月满想着带一些回去给月桂,等酥饼的时候她和小贩闲聊,说的还是多年前,海上炸毁的那艘船,他侥幸没上上去的事

姜月满这时才听到详细的经过

小贩没了当年绘声绘色的演绎,很平静的陈述这件事,只是语气带有一丝感激

“当年,我背着东西打算上船,是一位少爷叫住了我,他听口音知道我是北城人,给了些钱我,叫我去北城帮他捎带一封信。那可比我在船上买两天饼的钱多多了,于是我答应了他”

“因为这件事,我没上那艘船,但我亲眼看那位少爷上去了……唉,造化弄人”

姜月满淡淡道“那信你送到了吗?”

小贩羞愧的笑了笑“信在半途弄不见了”

……

下船前,姜月满找到小贩,鬼使神差的问道“叫你送信的人叫什么,你知道吗”

小贩虽然疑惑她问这个干嘛,却还是很认真的回忆,接着不甚肯定道“我听他旁边的人喊他谢什么,最后一个字好像是连还是什么来着”

“谢尔年……”

“对对对”小贩激动的连连点头“好像是叫谢尔年,你认识他吗?他是你什么人”

也许是太难受了,姜月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静静的站在原地

小贩等不到回答,背着自己的东西走了

她站在码头,太阳火热的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暖意,浑身冒着冷汗

她想起小时候,身上受了伤,痛极了就会到师哥跟前哭,师哥不会像师傅骂她不中用,知晓的哭,师哥会给她包扎好伤口,抱着她去街上卖糖画

巷口老伯的糖画很好看,很甜

她撑着一口气回到家,止戈发现瘫坐在大门口的师傅,感觉和师弟一起讲她扶了进去

姜月满跟没知觉一样任他们摆弄,一言不发,最后还是楚月桂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她才恢复些许意识

他仔细看了看姜月满,像是在辨别自己认不认识这个人

姜月满也瞧着他

楚月桂笑了起来,将手里的只剩一半的糖人递过去“吃,你吃……”

姜月满颤抖的拿着糖人,看了好久才含进嘴里

甜,甜的发苦

她低着头,眼泪一颗颗往下掉,滴到衣服上晕出点点痕迹

楚月桂坐在她一旁,目不转睛的盯着糖画

姜月满递还给他

他却摇头,断断续续道“你吃…吃完就不…不哭啦”

“楚小花”她哽咽着叫道

楚月桂立马回“在”这是止戈教他的,如果有人叫他,就回在

“楚小花”

“在”

姜月满靠着师弟,泪不停的流,她小声道“楚小花,我们没家了……”

1933年的仲夏,自师傅别后,她心里顶好的师哥,也不见了

1937年春,侵略者卷土重来,全国各地接连战乱,接着东南一片全部沦陷

日子变得难过,止戈他们没有走唱戏的路子,一个两人都去参了军

他们之中最大的是止戈,十七岁,最小的叫止难,十四岁,姜月满看着他们穿着军装拿着枪,上了大卡车,再没消息

她不敢立碑,怕不吉利,可不立碑,孤魂一个,她怕那群小家伙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想着再等等,再等等吧……

这场战役打了好久,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有段时间她看天空,似乎觉得天都是红色的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恨不得去死就好,可她还的等下去,先生还没有消息呢?那几个小家伙也是的

况且还有月桂,她答应杜远师哥要带着月桂,她要死了,月桂也活不成

年复一年,动乱的时局终于稳定下来,抗战大获全胜,多年的战乱终于结束

大卡车一辆接一辆的进城,把战场上的英雄一个接一个的送回来

姜月满等了两个月,当年送出去的小家伙们,一个都没回来

她在后院刨了九个坑,没有尸骨,只能埋些衣物,立了墓碑,烧了纸钱。

1942年,闹饥荒,她带着月桂愈发活的艰难,连着饿几天都是常态,她刚开始还能从城外挖些野菜

后来地都被人刨干净了,半点绿都见不到,家门外有一颗槐树,她和月桂靠着那颗槐树又支撑些时日

饥荒一直没结束,难熬的冬天来了,姜满月回忆过往的时候,所有的事快乐或绝望总是有些波动的,唯独那年的冬天,死寂

开春后,她想方设法的去弄粮食,偷,讨,做工,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

那几年,她只想着活下去,一定要带着月桂活下去。家里能买的都买空了,于是她把自己给买了

卖给一家地主的傻儿子做媳妇

那些年的饥荒死了不少穷人,靠着地主家,她和月桂勉强活了下来

身体活下去了,人却跟死了没两样

饥荒过去后,地主被推翻,像她这种贪图捷径活下来的人,被所有人不耻,就算和地主撇清了关系,照样被指指点点

连带着月桂也不招人待见,街坊的小孩带月桂出去玩,把他推到湖里,自己跑了

她找了好久,好久,夜里在湖中心看到漂浮的尸体

灰色的短衫,长裤,被水一津湿,跟夜晚的湖水一样黑

人捞上来,全身都泡肿了,这么多年她无论做什么决定都不后悔,唯独现在恨不得自己死在当年饥荒就好了

干嘛要活下来,死皮赖脸的活着,把周围的人一个一个害死……

火葬师弟的时候,她站在火堆前,突觉火里站了好多人,有师傅,师哥,还有止戈他们,他们在朝她招手,叫它过去

姜月满不自觉的像前走了两步,下一刻就被火焰的周围的高温逼退,就像有人打了她狠狠一个大巴掌似的,一下就清醒

等等吧……再等等

兴许正在回来的路上了

1946年秋,姜月满三十有余,细数半生,前十八年喜乐安康师、友、兄、爱皆在,而后世间磋磨十六载,师、友、兄、徒,唯余她一人,欢喜之人下落不明

姜月满没去过广南,但她猜想广南应该离北城很远很远

因为有个人走了几十年都没回来

当年的信一语成谶,她等着等着,等成一个路都走不长远的老太婆

门口两个孩童在玩耍,是附近街坊的孩子,时间已经过了几十年,当时的恩怨蜚语,早就消散,大家只知道,那家古朴的院子里住着一位和蔼的婆婆

姜月满坐在门口椅子上晒太阳,两个小孩子在槐树下挖坑埋东西,埋一些小玩具之类的,说是老师叫他们做一个时光胶囊,把自最喜欢的东西埋进去,然后多年后挖出来,她瞧着有趣,心想要是自己几十年前的东西也想这样埋进去,现在还能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这是什么?”一个小孩拿着沾着土的木盒像门口的婆婆跑去“婆婆,这是你小时候埋的吗?”

姜月满睁着浑浊的眼,她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有埋什么东西在槐树下

难道是师哥他们埋的?

想着,她打开盒子,里面的东西却让她久久不能会神

沾满泥土的盒子里面是一支蓝玉簪子,用银丝成绞,做成圆,坠着流苏,世事变迁,这根簪子似旧模样,将她拉回那个炎炎夏日

小孩好奇的凑过去,惊呼道“好漂亮的簪子,是婆婆小时候的吗”

姜月满微微笑了,将簪子插进自己全白的发髻里“是婆婆心上人送的,好看吗?”

两个小孩纷纷夸赞道“好看”

自从簪子物归原主后,姜月满的身体每况愈下,那口撑着她后半生的气散尽

最后的时刻,她坐在院里,手边放着收音机,放的是牡丹亭,她跟着哼戏词,含糊不清,被收音机里的的声音掩盖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与了断瓦残垣……’

音传十里,朔回当年

1930年,炙热的夏季,清幽茶馆里,有伶人婉转语调,一曲游园惊梦唱与满堂听

堂下女子,花季之年,青春烂漫正是情窦初开时

堂下少爷,轻摇团扇,一袭宝蓝衫,举止风雅,貌如玉山性似孤松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一场短梦,她做了几十年

早晨,邻居善心照看时,院子里正用收音机放着牡丹亭,邻居看着姜老婆婆半卧在椅子上,叫了几声也没动静,鼓着勇气走上前探了探呼吸

人没了……

陆初朝幼时常做梦,多是民国时期,下雨天的亭子、人来客往的茶楼、还有一位笑语晏晏的女子,梦里的事物和景象杂乱无章,梦醒后,很快就会忘掉

为了记住这些梦境,他开始写日记,画画,想留下这些只会出现在梦里的人和事

慢慢长大些,不在做梦,他自然就忘记这些事。日记和画也被随意的收起来,不知道放在书柜的那个角落里,无人问津

那是一天的黄昏,放学回家的必经路上,他遇到了一个短发的小女孩,十来岁的样子,和男孩子一样的短发配上她红色的裙子,突兀却吸引人的目光

从周围走过的人,都会把目光放在小女孩身上,他也不例外,只是他比那些路人的打量更加放肆,他就那样直视着这个人

直到她也把目光投递过来,女孩看着他,上前两步不解道“大哥哥,你哭什么啊?”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笑嘻嘻的递给他“咯,吃糖,很甜的”

陆初朝就这样看着她,眼眶酸涩,疼痛从心脏蔓延到全身

路人只看到,黄昏下模样精致纤细的少年,泪流不止的沉默着,仿佛受了天大的苦楚,而他面前那个红衣怪模怪样的小女孩,天真烂漫的笑着,未经世事

天意秋初,金风微度,故人重逢

陆初朝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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