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海上风大，姜月满心神不宁的趴在栏杆上，风吹走了她耳边嘈杂的人声，和着海浪声莫名的令人心静下来
思绪放空很远，嘴里不自觉的哼着戏词，零零散散的，被风吹的模糊
谢靖月远远过来，见她这样子，不免笑道“挺有闲情逸致的，就是这牡丹亭唱的差些火候”
听到这话姜月满有些愣住，半晌才回头，心中震了好久，惊觉自己唱的居然是牡丹亭
她莫名的笑了，用手把吹到前额的头发拢到耳后，背靠栏杆，面对自己师傅，缓缓问道“师父你说这杜丽娘最开始经历的一切都是梦，为何沉沦其中？”
谢靖月从善如流“外人看了说是梦，可对经历过梦的人来说何尝不是一段人生，不相干之人只觉一瞬，可对梦中人来说是实打实的一段情”
姜月满笑着听完，悠悠的开始念着戏文里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她忽而大笑起来，笑中带泪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谢靖月看她那副要死要活的颓废样子，顿时没了刚才的好心情，淡道“蠢，不过戏文罢了，哪有什么感情是真的至死不渝，向死而生的”
姜月满用手捂住自己眼睛，也不去争辩了，情绪压下去后，她才放下手，呆滞的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海面，突然想到了小时候那场漫无边际的雪
她问“师傅，你为什么不唱戏了呢？我记得小时候，您的牡丹亭唱的最好了”
谢靖月沉默许久才回答“得了一场病……嗓子坏了”
姜满月幽幽道“真可惜，师傅这么喜欢唱戏，却早早就唱不了了”
“没什么的，这么多年也过来了”
“难过吗？”她走上前，冷不丁问道，语气奇怪，不知问的是戏还是人
谢靖月懂她的意思，忽而一笑，语气淡然“也还好，最开始的时候有些难过，但忍着就过去了。日子过着过着，年岁也跟着过去，到也没那么难受”
她着叹气，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总有一天，会释怀的……月满，风大，回去吧”
她转身欲走，可身后人脚步未动
“师傅，可若我等到的不是释怀是后悔，该怎么办？”她无法想象，多年后垂垂老矣的自己，后悔了，却无可奈何，因为可以挽回的机会被现在的自己亲手放弃了
“月满你……”谢靖月猛的转身，看着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摇摇头“蠢货，真是无可救药了”
姜月满不停流着泪，小声哀求“师傅，我想回去，我不想去津远了，我想回去”她现在就后悔了，在知道自己不自觉哼的是牡丹亭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己是不想离开陆卿川的
她看着师傅，老者似乎是失望极了“月满，你怎么就不懂呢？我枯等数年，心死一辈子，我不想你也和我一样！”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谢靖月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失态，转过身背对着，哀声道“我与那人就没爱吗？可最后还是这副样子，世俗，门户，呵！这些在你看来是小事，那生死呢？陆卿川那孩子没有未来，战争胜利，若有幸不死，就罢了……可他在要是死在了战场，你怎么办？”
“一个人，终身不嫁的为他守寡？这是你想的结果吗。他若真有心，且大难不死自会来寻你，真有那时，我自不会阻拦你”
这是她能为月满想到最好的路，人有时候是争不过天的，与其不顾一切的去争，最后什么都得不到，自己也遍体鳞伤。还不如一切随缘，等来就是缘，等不来，索性什么也没付出过，遗憾归遗憾，却不至于想她当年一样痛不欲生
可姜月满不懂，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为自己找退路。下定了决心就一往无前，神色认真执拗“师傅，结果怎样我都能接受，我不想让他一个人努力，我喜欢他，我要陪着他，不管以后如何”
谢靖月依然背对着她，不忍却残忍道“可月满，他会死”
姜月满皱紧眉头，走到师傅面前看着那张全无悲喜的脸，一双眼就那样看着她，令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她眼泪滚落的更凶，脸上强撑起笑容“师傅……你不要咒先生，不吉利的”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谢靖月也没什么可瞒的了，索性把自己知道都说出来“月满，如果不出意外，你罗缨师哥今天已经取代了陆卿川在北城的位置。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上面根本就没想过陆卿川能活着回来！陆卿川和十三司是他们打头阵的弃子”
她话说的狠，夸张却也是事实
姜月满不停的摇头“不会的，他那么厉害，肯定可以胜利的”
谢靖月看她崩溃的样子，终究不忍，想上前抱住她却被推开，无奈道“月满，我本不想和你说，怕你放不下，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即使放不下，十年二十年过去，也就好了，等回到津远，师傅跟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膝盖磕到船甲板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老者瞪大眼睛“月满你……”
姜月满抹干净眼泪，实打实的磕了三个响头“师傅，徒儿不孝，不能陪您去津远了”
“你还是要回去？”
她毫不犹豫“嗯”
谢靖月一甩袖子“我不管你了，明天到了码头，你有多远滚多远，以后我死了你也不用来见我，就当我没养过你”
姜月满死死咬牙，努力不掉泪，对着师傅气愤而去的背影，又磕了三个响头
……
第二天一早，船靠了岸，一晚没睡的姜月满拿着行李，混迹在人群里离开
和人群一起走远后，她赶紧去买了张返程的船票，等到了船上，才发现后面跟了条小尾巴
“楚月桂？！”
“嘘，小声点，我没买票。小心引人过来，发现了”某偷渡人士赶紧捂着她的嘴，进船舱里，关上门他放开姜月满，毫不客气的躺倒那张窄的要死的小床上
“累死我了”
姜月满踢了他一脚，满脸疑惑“你怎么跟来的？来干嘛？”
“事真多”楚月桂不满的坐起来“怎么，只许你回去，我不行啊”
“师傅知道吗？”
楚月桂老神在在“看时间，师傅现在应该知道了”
这意思就是不知道，背着师傅偷跑出来的
姜月满训斥道“胡闹！”
楚月桂瞧她凶巴巴的模样，火气也往上冒“凭什么我回去就是胡闹，怎么你还是我老子不成，管的多”
姜月满深呼吸，平静半晌“行，我不管你，那你出去吧，这是我房间”
“哎呀，师姐~”楚月桂表情一变“是我胡闹，师姐你就好心收留我吧”他一边说一边挽着自己师姐的手臂摇过来摇过去
外面冷风习习，他可不想出去被风把脸都吹僵
姜月满受不得他这股黏糊劲，冷静之后，一开始对楚小花偷偷跑出来的生气也消退了不少，她叹了口气，两人并坐在床上
“怎么想回去了？”她知道，自己虽然比师弟大，但师弟却是比她聪明机灵不少的，可在聪明的少年，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还是担心的
楚月桂表情心虚，嘴里也支支吾吾“就是不想离开北城”
姜月满哼笑出声“怎么，北城还有你的老相好”
她本来是开玩笑说的，谁知这小子不知道想到什么，脸通的就红成了猴子屁股
“真有老相好啊？”
他似乎是恼羞成怒了，把姜月满一推，自己翻身上床，被子拉过头顶，盖的严严实实的“我昨天一晚没睡，我要睡觉了”
姜月满不禁失笑“怎么这么不经逗”她摇摇头，笑着把他盖过头顶的被子往下扯了一点，露出红扑扑的脸蛋来“你先睡，我去弄些吃的”
她想着就自己一个人，随便带了点吃的，填肚子勉强是够的，可现在多了个长身体的少年人，她那点干粮，怕是不够两人磨牙的
楚月桂点头“我想吃酥饼”他不止一晚没睡，饭也一天没吃了，现在平躺在床上，他都能感觉自己肚子凹出一个窝来了
姜月满认命道“好，我去给你买酥饼”
船上有些经常驻扎的小商贩，姜月满兜兜转转了半天，才找到买酥饼的，她想着有备无患，一口气买了十来个
小商贩摊子小，饼做的不快，她干脆坐在老板的小木蹬上等着
两人还时不时说会儿话，缓解无聊
“你可不知道，昨天夜里，海上有搜船炸毁了”
姜月满一边佩服老板一心二用的本事，一边惊讶道“怎么弄得？”
“天晓得哦，我跟你说，我昨天差点就上那艘船了，幸亏我福气大，没去成，想着真是死里逃生了一次”老板脸上有些劫后余生的欢喜，也有些害怕
她见状，也没问了，看着海面心有余悸，原来死亡这么容易
等姜月满那提着一袋酥饼回去，楚月桂早已呼呼大睡，她给自己倒了杯茶，走近床边，被子下的人把自己蜷成一团，本该在头下面的枕头，被他抱在怀里
她在心里叹气，少年冒着危险回北城的原因，傻子都看的出来，除了她那叛出师门的师哥，没人值得这小子如此奋不顾身的了
话说，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大家都喜欢跟着杜远那厮。西河师哥跟着就算了，毕竟人家是亲兄弟，偏偏楚小花也是如此
当时在戏班小孩子分为两派，一面是以谢尔年为首，一面杜远
当然这可不是他们两人自己弄出来的，这全是姜月满和楚月桂两人的争夺
只不过一人找了个靠山罢了
两个师哥在学艺上不相上下，她和楚小花在吵架也难分伯仲
想起从前，姜月满有些伤怀，他们也曾有过那么好的时光，师傅严厉也慈爱，师哥们都在，几个小师弟师妹们傻的可爱
就连那些没吵赢的架，现在想起来也都很好
……
船回程花了两天一夜，下船时两人简直憔悴的跟逃难出来的一样
一去一来，他们已经在船上待了四天，前两天只能说是有些晕船，精神不好。这两天倒好，是真的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一张小窄床，一个人睡都嫌小，两个人堪堪当个长椅坐
楚月桂没钱，姜月满的钱是要精打细算花的，毕竟现在这世道钱难赚，两个人过生活还是要省着点的，只能凑合着
此时北城已到初秋，码头的风刮的有些大，两人穿的单薄，风一吹，连连打喷嚏
“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姜月满还没来得及看是谁，就听见旁边人大声叫喊“师哥！”
好了，她现在不用看，都知道是谁了，毕竟能让楚小花如此激动的人就那么一个
杜远哼笑一声，故作不高兴的姿态来“怎么？不说我是叛徒了”他用折扇在两人头上敲打了一下
楚月桂嘿嘿直笑
杜远看他那傻样，忍俊不禁“走吧，这里风大我们先回去”说着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黑色桥车
楚月桂一脸笑呵呵的摸了摸脑袋，拉着姜月满乖巧的跟着他走
上车后，他一路上叽叽喳喳的不停，弄得姜月满想说些什么都插不上嘴
“师哥，你之前干嘛要那样啊？”
终于！听到这个问题的姜月满恨不得哭出来，楚小花终于找回了脑子，问了个她关心的问题
杜远看着两人求知若渴的眼神，折扇半展，缓缓道“我之前做的事有些危险，怕有心人会拿戏班的人做文章，我不想让这些事打扰你们的生活，干脆演一出决裂的戏”
姜月满问“那你现在已经没危险了吗？”
杜远微微一笑，看着窗外“不尽然，只是有了保护你们的实力，况且现在就你们两个小孩留在这里，不把你们放在眼皮子底下，我怕不安全”
两人先开始不明白能有什么不安全，可当他们看到街上源源不断巡逻的士兵，还有那些被炸毁的商铺，街道时，才知道，原来战争已经波及这个地方了
楚月桂有些害怕的看着外面“师哥，你还会离开我们吗？”
杜远愣住，无奈一笑，到底是不想骗人“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我会找到师哥的”少年只是沉默了一回儿，紧接着又得意洋洋道
杜远看着他只是笑，不说任何话
杜远本想把两人安置到自己房子里，可两人都想回戏班，他拗不过，只好调了一批人守在周围，保护他们安全
“师哥，你不回来住吗？”楚月桂有些不高兴
杜远摸了摸他那细软细软的头发“我住在这里，你们会不安全的”
被顺毛的楚月桂依旧不开心“哦”
杜远看他不情不愿的样子，笑着打趣“既然不高兴，为什么不去我哪里住”
少年嘟囔着嘴“我要陪师姐”
杜远若有所思“这段时间，你跟小月满关系变好啦？师姐叫的这么顺口”
说起这，楚月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和姜月满关系变好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师哥，他两以前经常凑在一起说师哥坏话，趣味相投，又有共同话题，自然关系变好了
“小月满来了”杜远笑盈盈的
姜月满点点头站在门外，轻声询问道“师哥，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些话想问你”
楚月桂不满的看着两人“有什么话我不能听的？”
姜月满还未开口，杜远一折扇就敲到他头上了“师哥师姐间的对话，小孩子不能听”
“师哥”
姜月满看他那撒娇的劲，一股气上不来，堵在胸口，想吐“楚小花，你能好好说话吗？幸亏这两天吃的不多，否则我现在就会当着你两的面吐出来”
“你！姜月满你真是一个讨厌鬼！”亏他好心怕她一个人孤单，师哥哪都不去了，在这里陪她
姜月满朝他做了个鬼脸“略，你个撒娇精”
眼看两人又要大闹起来，杜远赶紧插|进两人中间“好了，刚刚还说你们关系变好了，怎么又这样？”
楚月桂先发制人“还不是她，一张嘴就没好话”
姜月满昂着头，不说话，她的帮手可不在这里，没人告状，只能一人做事一人当
往常他们这般吵架，总是两人都占歪理，嘴上功夫也不相上下，吵到最后无法收场了，两人一人找一个靠山，代他们出面交涉定输赢
楚小花是杜远师哥在管，她是尔年师哥，两个师哥到也公平，不管前因后果，一人道歉一次
……令人无语的公平，偏生楚小花听话极了，师哥叫他道歉，二话不说的就道，她身为师姐，总不能一直欺负师弟吧，所以为了维持这种平衡，该轮到她的时候，她也是毫不犹豫的低头认错
如今，师哥不在，她一边听着楚小花告状，一边在心里回想，上次两人吵架，谁先道的歉
是她？
不对，好像不是？
哎呀，到底是不是啊！要是记错了，她可就亏大了
好在有人记得清楚“小花，跟小月满道歉”杜远站在一边，长衫长发，折扇半展，微微含笑道
楚月桂依旧听话道“丑丫头，对不起，是我错了”
杜远失笑“真是吃不得亏，道歉还要损一句”
“切，我不和小孩计较”
“好啦好啦，你俩也别继续了，月满我们出去说吧”